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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riter's picturekirinohi

Dance or Die(下)

Updated: May 11, 2021

他早就明白,这种逻辑是错的。

他记恨的并不是赤井,而是恰好在那里的赤井。或者说,是赤井恰好在那里,扮演了那个角色的事实。假如那天在那里的是自己,会有什么不同吗?

当你要阻拦一个一心求死的人,那么世界对你们而言便不再公平。他只需要等待一个机会,而你要保证没有一秒露出破绽,你们的劳动量是1比99的绝对不均。这也就是为什么保镖通常需要一个团队,而杀手可以只有一个人。就好像黑暗房间里的一盏灯。如果不能保证用黑色不透光材料把它完完整整地围住,只要有一丝缝隙,光就会击败黑暗,照亮房间。

所以那天晚上,当两个杀手与彼此对峙,其中有一个不得已扮演了保镖的角色,那么如果没有增援,或早或晚,他注定会输。假如立场颠倒,他会赢。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他们是谁,而是他们扮演什么角色。

他早就明白,有些事是不可逆转的。而有些人的命,从很早以前起便不属于自己。

因此,身份一旦暴露,决定你生死的便不仅是你自己的意志。为了保护同伴,你希望你死。为了保全大局,上司希望你死。为了减少麻烦,也许很多同伴也希望你死。综合判断之下,死成了你人生中最后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假如那天暴露的是自己,除了换一个人死,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那么究竟是夺枪自杀,还是之后在旅馆房间里上吊,还是回去把自己的配枪塞进嘴里,又有什么区别?站在上帝视角,考虑平行世界,自己打算把每一种情况下因为没有付出全部注意力、没有压制性的武力值或是没有超群的反应能力而导致这个注定结果的责任方全部记恨一遍吗?

他早就明白这种情绪经不起推敲,但也清楚比起后悔、悲伤和沮丧,只有仇恨才能转化为动力。然而从中获得的动力越多,另一种意料之外的负面情绪就越浓重与猛烈。

他错误地以为只要结果正义,自责的滋味会与自己无缘。

云层被抛在身后,视野从模糊逐渐变为清晰,降谷推起遮光板,出神地望着窗外沐浴在晨曦里的绵延的大地。这不是他第一次踏足这片土地,却是第一次抱着全然私人的理由来到这里,因此,这次旅程就像年假旅行,是他不熟悉甚至感到别扭的。他的衣袋里躺着一张地址,想到自己此番的全部动机就栖息在这薄薄的纸条上,他就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如果现在把它掏出来撕掉,自己是不是可以直接登上下一班回国的飞机,从此以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人生中很多时候,一个不起眼的选择会决定剩余人生的走向,但他不用事后醒悟,而是现在就明白此刻的选择指向哪几条道路。手指伸进衣袋,触摸到就该在那里的纸条,他想,勇者在出发去屠龙时应该就是这个心情。

两个小时后,勇者在山洞口晃了半天,发现龙不在家。这个时间其实不算很好。如果是晚上,他可以轻易破解防盗系统入侵龙的窝,不像现在,被隔壁一双眼睛越过修剪精细的蔷薇花丛好奇地审视时,他只能傻站着,盘算下一步去哪里找人。

“嘿。”

邻居家的小孩冲他喊道。不知谁家院子里的狗开始吠叫。

“你找谁?”

“这家的主人。”降谷像一个来面试的大学生一样纯良地说。“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那你得去球场找他。”小孩答非所问地说,固执地扯着一个他似乎很想大卸八块的机械残骸。

“哪个球场?”

小孩给了他一个需要拼出字母的名字,然后说:“你能在那看见我哥。”

降谷回到车上设置好导航,20分钟后,车停在一片公园外。不需要问路了。他戴上太阳镜,扣上棒球帽,又拉起卫衣的帽子,向有人正在分散开跑动的绿地上走去。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是他不懂的,眼前进行的活动就可算一样。考虑到他的职业需求,这个事实令人惊讶,但在那么多运动中,美式橄榄球距他生活与工作之远,让它成了他既没碰过也不熟悉规则的最后几种之一。所以如今,他掌握的信息也非常有限。

  1. 这不是英式橄榄球。

  2. 这不是正式比赛。

  3. 他要找的人在。

说来好笑,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发现了对方,甚至在一开始,他的目光基本落在场上那群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身上。这是刻意为之,他想,人类的视线带有无形的触手,太早、太过专注地寻找某个目标,何况是一个本身对寻觅与锁定格外敏感的专业人士,太容易让自己暴露。他嚼着泡泡糖,假装是一个漫步至此的旅人,绕着看台边缘缓缓行进,若有意若无意地扫过一道道旁观的身影,但他怎么也没预料到,对方竟然是自己钻进他耳朵里的。

在奔跑的男孩们纷杂的呼喝之间,偶尔会响起成年人的严厉的、居高临下的、像一把扣在吱吱作响的肉排上的锅盖般的声音。这个声线是熟悉的,但比他听过的任何时候都要高亢和不耐烦。它让他回想起曾经遇到的教官,但不同的是,它是更随意的,除了没有真出现需要消音的用词以外,就该配上摔遥控器和投掷爆米花的背景音。

至于声音的主人以摩西分红海的姿态气势汹汹地闯进视野,不过是此后一个意料之中的镜头。

他先是听到有人在怒吼一个名字,然后看到几个孩子迅速向两边散开,露出他在找的人,和十米外一个呆住的孩子。

“你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这句好像在质问自己的话让降谷在深色镜片后眯起眼睛。它的真实对象,那个看起来足足比实际年龄大5岁的孩子的脸涨成了草莓酸奶色。

“我喊了多少次跑动,跑动!你,一坨鼻涕虫粘在草地上,角卫动一动能让你尿裤子,德鲁就得防三个人,蛋头的假动作完全浪费,球在哪儿你知道吗?你要是想回家,现在就可以走人了!”

他看到那孩子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其余的人轻喘着,围绕着他们,不知所措地晃动着,试探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直到其中一个怒气未消地甩出一句“其他人继续”,走回场边,和一瓶矿泉水站在一起。

穿着短袖T恤和牛仔裤的赤井并不常见,好在他还戴着标志性的帽子,哪怕气温已有近30度。他抱着臂向场内望去,揪紧的眉心一点点松开。降谷在看台上坐下,借着太阳镜的遮挡观察他。就像在日本时除了五官略洋气以外看起来并不是个异乡人,他在美国也能毫不惹眼地融入以白人与黑人为主体的背景,这并不完全是外形造成的。他也许并非刻意,但气场的确起了变化,这种变化让他能用降谷从未听过的语气怒气冲冲地斥责一个孩子,看起来却没有什么违和。

他还是他,只不过特别陌生。降谷用手掌扣住下半张脸,思索着。有人说,掌握一种语言,就拥有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自己能进行日常交流的语言也有一只手的数目,但他从不觉得自己拥有五个世界。无论表现得多么自然,他永远有在使用外语的自觉。但赤井不一样。当他在自己的注视下使用一种也许更有资格被他称为母语的语言,他对自己而言便身处另一个世界,运行着另一套自己从未见过的系统。自己有进入这个世界的钥匙,但永远会像某种时间旅行者一样,旁观他在其中以这个世界的方式生长,与他人互动,进行物质交换。

场上的训练赛继续进行。那个孩子开始像一只被扎了一个洞的大号充气玩具般嗖嗖奔跑,负气且决绝。他的努力没能挽回局面。最后连降谷都看出来,他们那一方输了。赤井先示意赢的那一方稍等一下,让输家围拢过来,开始比划着讲解。那个孩子垂下胡萝卜色的卷毛头,离开人群,拖着双脚颓唐地朝场边走去。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用手背用力擦了一下眼角。

大概用了五分钟时间把那群孩子打发掉,赤井一个人朝那个孩子走去。他在他身边干巴巴地站了一小会儿,好像个在思考怎么把躺倒的犀牛搬走的猎人。

“嘿。”

“……”

“吉莱斯皮,看着我。”

他们的距离有点远,只有模糊的话音飘来,于是降谷靠读唇听着他们。

“我承认我刚才情绪很差。骂人是不对的。我道歉。”

“……你说我是鼻涕虫。”

“我收回那个词,你不是鼻涕虫。对不起。”

“但是你说得对,我是又笨又懒。我只不过讨厌被骂鼻涕虫。”

“好吧,下次我换个骂法。我不能保证下次不会骂你或者其他人,但你们都知道,我只对事。别往心里去。”

吉莱斯皮抬起一条手臂,赤井托了他一把,让他生龙活虎地从草地上跳起来。他们其实只差半个头,看起来却像是父子。在那孩子吸鼻子的同时,赤井粗鲁地撸了他的头,从后脑勺到头顶心。

“我们是不是和好了?”

他点了点头,于是赤井在他后背上轻击一掌,让他小跑回纷纷向场外走去的同伴之中。

当他们向自己这边走来并沿看台阶梯拾级而上,降谷低下头装作摆弄手机,余光数着中学生互相碰撞着、遮挡着的小腿,然后等待成年人的烟灰色牛仔裤以殿后的姿态结束这一幕。他漫不经心地盯着某个猫和扫地机器人的视频,打算等他们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但后颈的汗毛忽然像感知到某种磁场一般,向中枢神经送去一串微小却不可忽视的电流。他僵住了。

“零?”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幻听,毕竟短短一个音节太可能是草木皆兵的大脑对其他什么声响的错觉。在无法确定这一点的情况下,他只能确定此刻绝不能回头,他不想在这里,这种情况下直直撞进对方的眼眸。

他判断时间的能力失灵了,在对方的下一句之前,也许过了一秒钟,也许有半分钟。

“……对不起,我好像认错人了。你跟我的一个朋友很像。”

不是幻听,对方就站在他身后数米处,以轻松但是客气的口吻补充,抑或否定,那其中淡淡的失望不可能忽略。降谷在黑掉的屏幕上盯着自己的眼睛。你什么时候这么怕他了,或者说,怕的是用什么表情再一次见到他和这样害怕的自己?怕的是面对过去的错误、如今的尴尬还是未来的拒绝?

降谷零,你不能沦落为一个胆小鬼,哪怕对方是赤井秀一。

他转过身去,看到的是对方已在十米以外的背影。

一直到重新开车上路,他都在反复琢磨对方的那一声为什么不是“降谷君”。这个微妙的细节像他对他名字的特有发音一样,魔咒一般烙进脑中。他们还是朋友吗?至少在对方的世界里,自己还是一个朋友,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向陌生人解释要力求简洁,而说敌人又如同挑衅。这些念头在脑海里翻滚,互相碾压,致使他差点转错弯。他猜测他们接下来会有其他活动,比如一起去吃披萨,而他不想做个跟踪狂。于是,他在某家咖啡馆停下,通过加密客户端收了几封邮件。隔壁部门的人汇报时抄送了他,他们已经赶赴南太平洋的某个岛,追捕藏匿在那里筹划反扑的琴酒,不过既然后续工作已经转交,他并不会对他们的工作进行有任何指手画脚嫌疑的举动。

他在两个钟头后离开了咖啡馆,半是出于难得一见的焦躁。要论耐心等待一个适合执行任务的时机,他可不是对方的对手,但既然刚刚在球场上看到了对方失去耐心的奇观,他多少有些被怂恿了。

他把车停在较远处,一个人绕到赤井家后面。在这个夏日午后,城郊的优质社区路面上除了偶尔经过的车和推着婴儿的母亲,大部分时间没有人。赤井的后院不算大,对单身汉而言刚好,如果生到第二个孩子,玩耍空间就会明显不足,他此刻应该并没有考虑家庭的事。满足地带着这种奇怪的推想,降谷找到了后院的全部摄像头和报警器,不辞辛劳地一个一个做了手脚。最后,仿佛非法入侵的态度还不够明显,他跳进院子,对其中一个已经失明的摄像头比了个V。

他不该做这些的。但想想他今天打算来做的事,多这些也就不算多了。

后门是锁上的,撬开没花他多长时间。他从厨房走到起居室,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不过除了地板以外没有碰过任何东西,就这样走到了楼梯边。

这时他发现,大门是虚掩着的。

他先是停下来听了听,楼上楼下都很安静。赤井没有在家里放置会发出明显声音的东西,连钟都是电子的。

他突然听到一声欢快的犬吠,接着是一声半是恼火半是无奈的“嘿”。

门缝扩大到半开,房前的草坪便一览无余了。一条浑身肌肉呈流线型的英俊短毛大型犬——让他想起上午在门外听到的那一声——正在兴奋地绕着圈奔跑。一个人站在它勾勒的魔法阵中心,拎着一根汩汩流水的橡胶软管,原本是要灌溉草坪的水,把狗毛打湿了一半。

“真的吗?”那个用背影对着他的人说,“你想冲个凉?好啊。需要我帮忙吗,小子?”

他牵着水管向狗走去,在它面前蹲下,狗立刻把爪子搭上他的肩。他把狗脸连同张牙舞爪的舌头一起推到一边,开始奋力洗狗。

降谷在门口抱臂观察着他。枪械,机器,皮卡或是跑车。这才是他经常且习惯看到对方摆弄的东西。那些冷冰冰、无机质,根据用法不同除了带来或是驱除灾祸以外与普通人每一天的生活无关的东西。他习惯看到对方像给机器上油一般面无表情、心有旁骛地一口咬掉半截能量饼干,咀嚼是为了吞咽,吞咽是为了补充用掉的能量,补充能量是为了工作。那么他连看到对方悠然享用一份美食都会感到新鲜,就别提拥抱一只毛茸茸、善于表达感情、私人玩伴性质的动物了。

“这样不够。”对方说。“你闻起来还是一身狗味。我当然不是说你不该有你应该有的味,你应该努力让它变得性感一点,帮你自己赚一张直达露比香闺的VIP通行证。”

“所以,”他把水管放在地上,掰开狗嘴观察它的牙,“我去拿新买的香波来。希望你会喜欢芒果味,它和你的颜色很搭。”

狗在太阳下伸着懒腰,突然猛然抖起水来,溅湿了浅灰色的T恤。人站起身来,不怎么在意地掀起下摆,从头顶剥下,团起来抓在手中,转身向房门走去。

他就在这时看到了降谷。

重逢比想象中更令人尴尬。降谷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原因不止一个,不过他希望对方此刻根本没有脑筋思考这点,因为他能分出的注意力就已经很少,它绝大部分集中在对方本身。有那么几秒钟,他眼睛不眨地直视对方的眼底,仿佛越是尴尬,他就越渴望看着他。的确,尴尬是不可预期、难以控制的,无论是安室透、波本还是降谷零都在职业初期就排除了它的影响。但它并不一定是坏的,就像现在,有可能是新鲜的,让他期待的,是他们可以一同跳下的某个不知尽头有什么的深渊。

赤井张了张嘴,把湿T恤在手里换了几个握法,然后展开,扬起来搭在肩上,就好像下意识对半裸的自己感到难堪。这个动作赫然打破了之前奇异的僵局,像时间暂停的魔法结束了,他们开始小小地动作,寻找并重新确定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狗已经朝降谷叫了好久了。

“没事,阿撒托斯,这是朋友。”

赤井扣住狗的嘴,示意它后退一点,别唐突了客人。

“每次你遇到非法入侵者,都会骗它说是朋友吗?”

“我判断是朋友的人,就算开着推土机把我家碾平了,也自有其合理性。”

第一回合结束。他们各自打出了能反映通常水准的球,就像瓜葛与芥蒂从未存在和遗留。但降谷知道,他们只是比大部分人专业,可以尽量排除情绪对表现的影响而已。

“我听说你们的进展不错,”赤井说的是工作,“恭喜。”

“不用说得好像你没参与一样。”

“进来坐一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

赤井似乎笑了,总之这是个友善的表情。他向他走来,推开大门先一步走进去。在擦肩而过的时候,降谷闻到了他的气味——奇怪的是这次没有烟草,只有一丝薄薄的混合了新鲜青草断茎与泥土的汗水气息。

他们穿过有沙发的起居室,来到房子后方的餐室,在明亮的午后阳光下拉开餐椅。

“喝点什么?”

“果汁。”

“我去把狗洗完,” 当降谷像个小学生一样拿起装有热带混合果汁的玻璃杯,赤井抬起一根手指说,“等我一刻钟。”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降谷的肩才微微放松。他无疑是紧张的,但略微紧张的状态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提升表现,而且他觉得对方也一样。

趁着对方不在,他打量着厨房里的摆设。看得出来,有很多根本没派上用场的东西,和他在走廊与起居室里见到的陈列风格类似,不管是什么,对一个对生活没什么要求的单身汉而言都十分累赘。比如,他相信赤井还是能用上烤箱的,但田园碎花图案的隔热手套?算了吧。蕾丝短窗帘?小动物形状的胡椒罐?配一束黄蔷薇正好的广口玻璃瓶?

他的生活里可能有其他人的存在?也许是一个暗恋者……话说美国人会暗恋人吗?降谷发动起直觉,努力与这座房子交谈,希望它能透露一点情报。他很正常地失败了。

赤井不到一刻钟就回来了。他花在洗狗上的时间更少,因为他还去洗了脸,穿了上衣,是降谷熟悉的他常穿的深色衬衫。

于是降谷像被提醒了一样地说:“你走的时候没拿衣服。”并从地上拎起一个外表看不出内容的纸袋,放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

“没关系,我有很多一样的。”

他知道他们共同想起了那个晚上,不用也不能再假装失忆或者已经揭过,他们略一对视就清楚这点。赤井接过纸袋,坐到他对面,表情中有一点自嘲感。

“我这次来是为了完成三个任务。私人的。”

很好,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他仍然是那个在谈判时能坚持理性与先发制人的自己。

“第一个是道歉。”

他站起身,推开椅子,弯下腰去。从这个角度,他看到对方交叠的脚踝像一种应激反应般换了上下,便又等了几秒钟才直起身来。

“我屡次伤害了你,对于自己的这种行为,我向你道歉。你不接受也无所谓。”

对方扬起眉望向他,一脸惊讶的空白。他知道对方平时是怎么看自己的,对于对方的惊讶,他并不惊讶。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对方误会自己是个用伤害来回报好意的冷血动物,虽然他确实是这么做的,虽然他早就被各种人误会到懒得辩解了。

“但是,”他说,“我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举动,原因在你。只要你不面对自己的问题,换一个时间和场合,我仍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是过失各半的意思?”

降谷想了想。“不,是因果关系。你的过失导致了我的。”

赤井平静地抬眼望着他。“那你有什么可道歉的?”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受伤的样子。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太过感性,立刻被他摒弃。

“我是为我造成的这一部分不良后果道歉。至于你的过错,就是我第二个任务的对象。”他从不知道哪里掏出一卷登山绳,放在餐桌上。

“如果你愿意跟我谈这件事,我想先确定你不会中途逃跑。”他用心有余悸的表情说。“毕竟你已经逃过一次了。”

“……”

“我知道,那次是因为你不想伤害我。”降谷也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应该非常无耻。“但今天的话题不会对任何人造成物理伤害,如果不想谈,你现在就可以让我离开,甚至报警。”

赤井抬起双手,向他晃了晃。于是降谷绕到他身后,用一根登山绳把他的手背过去捆在一起,固定在椅背上。

“跟你下属学到的?”赤井看向斜后方。

“是啊,每天下班前五分钟我都会把所有人捆在椅子上,到点没能逃脱的留下来加班。”

赤井仿佛不知道该不该捧这个笑话的场,最后也没笑出来,让降谷觉得挺遗憾。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要你跟我谈谈苏格兰死亡那天的事。不要敷衍,要完全坦白。”

赤井向天缓缓吐出一口气。等他低下头来,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降谷君,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我能说的已经都说过了。”

“不,你始终在避重就轻。你以为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我就能开开心心地当个白痴?”

“……多谢你把我看得那么高尚。也许一开始是吧。但是……”他摇摇头。“我高估自己了。我早忘了暗恋是什么感觉,不知道嫉妒还有这么丑陋的一面。我以为我能心无芥蒂地和喜欢的人谈他喜欢的人,但事实上,现在我已经做不到了。”

降谷觉得自己是第一次看到对方这样悲伤的笑意。

“刚才在院子里看见你的一刹那,我真的以为我又有机会了,无论之前输得多彻底,受到怎样的打击,都改变不了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的错觉。”

这是真的。对方那时的期待清晰地写在脸上,那也是降谷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存在与出现能如何点亮一个人眼中的星。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告诉你那天发生了什么,却又不认可我从我的视角出发做出的陈述。我认为那天的主要责任在我,你也这样认为,那么这件事已经不需要再讨论了。如果你希望我像摄像机一样,把叙述精确到他的每一个表情,那么我出于私心,做不到。如果你的目标就是这个,请回吧。”

他们为什么永远在坚持己见并无法与对方沟通?问题到底在哪里?他们永远在为对方做决定,替对方采取行动,然后对彼此勃然大怒或是迷惑不解。一定有什么按钮,一个180度转折,能让他们成功地明白彼此的心情。

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明白自己的心。

降谷闭了闭眼。谁说他不明白自己的心?至少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而且没有骗过自己。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你谈这件事?睁大眼睛,用你出类拔萃的洞察力看看我。”他把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仿佛内容已经不可挽回,只能从形式上做一次最后的挣扎。

“我对这件事的执念,不管曾经是因为他还是我自己,现在都是因为你,关于你,为了你。”

他抓起自己的东西,走出餐室,走廊,起居室,大门。新鲜空气来得正及时。他站在门廊上,遥望着在窝里打盹的香喷喷的狗。理性呢?没有。谈判的准则呢?那是什么。他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吗?记得,但他不由自主,被卷进了对方同样的非理性节奏,所以他目前急需冷静。

他听到像是狂风过境,或是劫匪突袭的声音,最后发现那是有人在拼命奔跑。脚步声越来越响,然后大门被一头撞开。他看到对方惊慌失措的侧脸,那很罕见,让他忍不住多回味了一会,直到对方像某种被咬掉头的动物那样直愣愣地冲下台阶,东张西望着穿过草地,他好心地吹了声口哨。

第二次,他看到了黑夜中亮起的星,就像某天晚上的焰火,慢速绽放,点亮了黯淡凄迷的橄榄色天空。

赤井的手上没有绳索,降谷以为他用了餐刀,或是花了点时间自己解开了——绳索没有捆得很紧。他像盯紧了猎物的独狼,像认准了新鲜脑子的丧尸,像一个被设定好路线的扫地机器人,径直向他走来,甚至踩到了自己家围栏下的花,虽然他真不像会认认真真在家里种花的人。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梦游一般飘上门廊,快走到面前时,降谷才看到泛红擦伤的双腕,但他好像毫无知觉。只有当降谷抓住他的手,他才如梦初醒,在精神和肉体之间重新安顿好头脑,却依然渴盼地望过来。

“这是硬撸下来的?”

听者点了点头,但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而在老老实实地等待一个不能催促的答案。

“……傻瓜,我没走啊。”

这句话一出口,就已经没救了。两个人都是。

降谷抓着赤井的手指,带他走回屋里,“医药箱呢?”肌肤相触的部分,热度闷闷地烧起来了,连带着脸颊都在发烫。

“降谷君……”

“你给我闭嘴。”

心脏像被人捏住一角拎起来,久久未被放开。这除了造成一点窒闷和酸涩以外没什么特别的,因此他只需要等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过去,而当他给对方上好药,这种感觉依然没有减轻的迹象,他还可以慢慢习惯它与模糊了视线的潮气。

他们重新站在餐室里,日光已经斜了几度。他们都受过严重十倍的伤,可包扎的人从未这样怜惜,受伤的人也从未这样乖顺。降谷把绷带卷丢进医药箱,靠在流理台上。

“你这个人,从来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傲慢吗?”

这个眼神,看来是真不知道。头脑聪明,擅长推理,什么都一学就会,也有能力洞察人心,却在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上连栽跟头。众星拱月的,被宠坏的,以为单方付出加一味耍帅就能确保成功恋爱,至少也能让双方都感到幸福的人生幸运儿,真让人想暴揍一通。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我应该为那天的事恨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又不是你让我恨你的,你还放低姿态主动求和了,这样还不够?确实不够。”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襟,惹得对方小小地垂下视线看了看,像被训斥的孩子一样迷惘。

“你为什么从来不为自己辩解?!”

对方的表情好像他在说什么鬼话。

“我觉得辩解会让你更生气——”

“让我生气的是你的态度!事实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都清楚当时各种选择背后的代价,还有我们能做和做不到的事。责任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可你呢?”

降谷甩开他的衣襟,用两根手指在唇边摆了一个讽刺意味十足的造型,从嘴里抽出一根不存在的烟,然后用那只手撑住头。

“这件事就算我错好了。我不想跟你争。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你,那么这件事更该我自己扛了,你只要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这样开开心心地恨着我就够了。如果恨过火,添了乱,我再居高临下地告诉你:别搞错了你真正的敌人,我不会告诉你我的苦衷,但你要懂得适可而止,顾全大局,别再闹了。”

他把那根不存在的烟狠狠地从指间弹开。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追着你不放?你,这个唯一的目击者,从一开始就剥夺了我了解真相和自主选择的权利,这就是你该死的傲慢。你连面对我好好解释都不肯,认为我不配跟你平等对话,有什么立场说喜欢我?在我看来,你喜欢的不是一个有权利和你沟通的我,而是你用来自我陶醉的悲剧英雄主义情结。”

赤井看起来想辩解,这是个好现象,于是降谷等着他开口,但他到底也没说出什么,只是像他早上骂过的那个孩子一样垂下了耳朵,也不知道听进多少。而早已习惯变着花样用各类或软或硬的手段训话、拷问、引诱与劝服的降谷,第一次发觉自己心软了。

“好吧,大英雄,你是不是觉得比起让我有机会自我质疑,不如让我把仇恨都集中在你身上?”

“我觉得这是我们都希望的。”

也许这个人,真是个天生的浪漫主义者,一个毫无自觉的情圣,一个能随性决定要为他人一毛不拔还是掏心挖肺的……让人不知道该恨还是该怎样的,他生命中的头号天敌。

“你说得对。”降谷用几根手指理了理添乱的头发。“当我找到你这个替罪羊,就不光是仇恨了,我会把一切不想要的负面情绪,包括对苏格兰的愧疚,也就是我该负的那一部分责任,一股脑发泄到你身上,这就是人性的卑劣之处。”

他的视线从遥远的橱柜转向对方。

“但人性不只有卑劣。我越按你的希望迁怒于你,就越感到自责,如果我把自责也转嫁到对你的仇恨中,只会加剧自责。我不可能骗自己相信有你在,我就能心安理得地一直做扔石头的那个。我会想,会好奇,会恨你为什么不辩解,不表达,不发泄,为什么甘心被我颠倒黑白,这只会让我更狠地刺激你,就是为了看你发怒,失控,给我看你真正的表情。”

他其实在一定程度上能理解对方,因为他现在就在做他希望对方做的事,几乎毫无保留地剖白自己,而这让他像闭眼侧躺在摩天大厦天台边缘,自然而然地感到恐惧。对他们这个职业而言,说真话是一种禁忌,而在你长久的对手和没那么长久的仇人面前,说真话等于预约自杀。但他不能不这样做。他绝不想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是真的恨他。

对上午的那个孩子,他有一点嫉妒。那个傻乎乎的,也许只会每周和对方在球场上见一面的孩子,能那么轻松地引出对方真实的情绪。那是他努力了那么久都得不到的东西。

“恋爱中的人会这么无欲无求?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一边说喜欢我,一边却从来没表现出想要我,那么我无处下手,只能努力让你露出破绽。有那么多次,我想,你对我做什么我都认了,只要你出手……我竟然觉得你的真实情绪比我的……好吧,屁股的安全还重要,我的脑子看来也不太正常了……”

“——降谷君。”

始终未发一言,像灵魂出窍一样静静承受着言语怒涛的人突然打断了他,不过就算不打断,最后的这些话也失去了力度,只会在懊恼和迷惑中七零八落,渐渐消隐。

“哦,你总算有什么要辩解的了。”

“你说我傲慢的那部分,我全接受。我以前真没这样想过,但可能无意识才是最大的傲慢。”

降谷抱起双臂,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份道歉。

“但你后面的话已经和我的傲慢无关了。”

降谷皱起眉,几乎已经开始筹划反击。

“你的后半部分,都在关心我的感受。”

这一点降谷不是没有意识到,但第一次从赤井口中听到,效果明显有哪里不太一样,尤其在听到下一句以后。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热烈的告白。”

这句话让他下意识就要反驳,但在那之前,对方抓住了他的上臂,望过来的眼神专注得可以点燃视线的落点。降谷想,他多半就是这样盯着瞄准镜,以及数百米外的猎物的。

“你是不是有一点在意我?”

哪怕在一天前,降谷都绝对想象不到,从一个高傲自大的赤井口中说出的一句厚颜的发言,却能有近乎卑微的效果。他的表情、语气到姿态,无一不属于一个经历过绝望后站在希望之门前,犹豫着,最终鼓起勇气伸手去推的人。

如果这家伙知道自己的第三个任务是什么,不知道会不会当场短路。

“如果我是女人,现在会喊痛,对你的印象大打折扣。”

“啊,抱歉。”

赤井放松了抓住降谷上臂的手劲,但还是抓着没放,好像这样才能让他看着自己一样。

“回答我。”

“你这种人,还用我亲口告诉你我在意你?”

“我需要你亲口告诉我。”他说。“我已经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和你制造的错觉了。”

“好吧,我在意你!而且我以后再也不会干扰你的判断,给你任何错觉了!”降谷有冲动一把拍开他的手,但在看到自己缠上的绷带的那刻活生生忍住了。“……你只要相信你看到的一切就好。”

赤井放开了他。在这个时候,降谷竟然觉得有点寂寞。稍微后退两步,握拳抵住嘴唇的赤井好像还在消化这个回答,或者是掩饰他控制不了的傻笑——他绝对笑了,而且确实傻,不枉他骂他傻瓜。

“我一直明白,苏格兰的死不该由你负全责,但你却一直默许我把责任都推给你。你就一点都不在乎我对你的看法?”

“如果恨我能让你对恋人死亡这件事感到轻松一点,我不需要你的谅解。”

又来了。降谷最痛恨的那种举重若轻的、逞英雄式的一笔带过。然而非常赤井。他们其实是无法改变彼此的,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他们永远理解彼此的选择,却永远也无法切身共鸣。但在此刻,脑中浮现“不愧是你”的念头时,降谷突然意识到,他接受了。来自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性格的行为表现,曾经是敌人,是异端,是必须被排除的,但他不知何时开始不再愤怒。他学着观察对方,猜测对方的想法,收集对方的小破绽——是的,再怎么隐忍的英雄,也会有试着用谈笑遮掩疲态的时候。

他的视线,不会一直追逐着不喜欢的人。

“其实我已经在整理关于那件事的报告,打算什么时候发给你,但一想到你是为了恋人,我还是意难平……”对方尴尬地揉着头,避开他的视线,“对不起,我也没想到我这么幼稚。”

“你还真信了啊。你这时候怎么这么蠢了。”

对方困惑地抬起头来,两秒后,困惑开始消失。

“你是说你们不是——”

“同码性码恋者在人群中的比例有多少?同时进入警察队伍并相识的可能性有多大?同时被指派潜入犯罪组织的呢?”

“这些我都考虑过,所以我当时认为更可能的情况是你单恋他。毕竟……从他对你的重要性看,你们的关系不是普通朋友。我也不想给自己多余的期待。”

“我们的确不普通,但是没有恋。”

第几次了,降谷看到星星,或是火种,点亮了对方的眼睛。仿佛一个年轻人,随便什么小事都能让他一扫消沉,降谷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心脏像一头在草从中潜行的豹子,总是按捺不住要跳出来。这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人。他已经想要捏捏他,看看会不会漏出机油或是掉下螺丝了。

“你假装你们是恋人……为什么?”

“伤害你。所以我今天才会来道歉。”

在这一瞬间,降谷清楚自己已经打完了手上所有的牌。这不是他惯常的做法,差得太远,已经算是禁忌。现在赤井无论干什么,是怒骂他还是扑上来——他也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反应——他都愿意并只能接受。

“那我们现在来谈你想谈的吧,这次我什么都会说的。”

明明是空着双手的降谷,却眼睁睁地看到对方放下武器,敞开怀抱走来,以示身上再没有其他威胁。这是他很久以前就希望看到的对方,他终于可以不借助任何多余的、伤人不利己的伎俩碰触到对方曾经刻意不给他机会窥探的心。

“我改主意了。”

赤井不解地看着他。

“那件事可以晚点再谈,现在你比较要紧。”

就像推倒一列多米诺骨牌,他听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惊觉一场雪崩。他无法控制自己向某个令人心惊肉跳却其实一直候在那里的终点滑去。而看样子,呆若木鸡的对方还没准备好被自己拖向那里。可怜的家伙。

“……当然不是说你比我的大亲友重要,”他多少还要辩解两句,“既然你答应了,我就不用担心你跑了。别急,那件事我迟早要你百分百吐出来……但是现在——”

“——现在我能不能抱你?”

“啊??”

“没别的意思……就是……”赤井看起来好像不知道手脚要怎么摆了,“拥抱。”

降谷只来得及点一下头,就被像熊一样的力道和姿势扣在怀里。一个拥抱理应获得回抱,但当他收起手臂,揽住对方厚实的背,反而是熊自己微颤了一下。

“对不起,”他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小声在对方耳边说出此刻真实的心情,“谢谢你。”

“降谷君。”

这种仍然严肃正经的叫法虽然永远是那几个音节,他却能听出每一丝不同的曲折变化,知道对方此刻是什么心情。

“就算你又搬出什么阴谋来,也没关系。”熊似乎叹了口气,诚实地说,闷闷的低音在他们紧贴和相互挤压的躯体之间传递着振动。“有这一刻就足够了。”

降谷以为自己会生气,会挖苦对方煞风景,但他没有。这也不全是因为他认为被深深伤害过的人有一万种不再付出信任的权利,他依靠的是直觉——一股奇异的感受让他比任何时候的自己都要宽容。他挑起唇角,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笑开。

“我是有阴谋。”

“……”

整个人刺猬一样警惕起来了,却还是不肯放手,真可爱。

“……不管要干什么,再给我十分钟。”

降谷笑出声来,残忍地打断他不舍的拥抱,仿佛连最后十分钟也不愿给他。

“闭上眼睛。”

不知多少次了,以判定自己绝不会被拒绝的自信,在对自己心存疑虑的对象面前堂皇地提出匪夷所思、不合时宜的要求。降谷把赤井推开到身体不再接触的距离,轻笑着施下魔咒,满意地看到橄榄色的眼睛依言沉没在睫毛降下的浓密黑夜里。然后,一秒也不能等,他重新靠近他,双手捧住他的脸,吻了他。

一个仅止于表面的吻,但力度和时长都恰好让对方不会将其错认为风、头发或掠过的手指。赤井的眼睛立刻睁开了。

“回答我两个问题,赤井秀一。”

很遗憾,即便他保持着亲吻完毕时的姿势,对方还是沉浸在未消化的震惊中。降谷对此刻自己掌控下的节奏很满意。

他直接问道:“你现在有恋人吗?”

对方发出的“没有”低沉干涩,仿佛来自一个高烧到神志不清的病人。

“很好。那你还喜欢我吗?”

“我喜欢你。”

这一句是接在一段停顿之后的,不过出口时却不艰难也不犹疑。

“那好,你是我的了。”

“……等等。”

这次轮到降谷不解了,但他也只是好脾气地用无辜的询问眼神向赤井挑过去,不软不硬,以这个距离和角度刚好戳到对方心尖的程度。

“你其实不用做这些。”

他看到对方假装冷静理智地把他的手轻轻地从颊边撤下,像一个天杀的绅士一样。

“我知道你也许是感到愧疚,但真的不用。我不介意。一个被你当目标追杀那么久的人,会有那么脆弱?”

来了,逞英雄的神色。

“你会特地来道歉,我已经满足了。你要是觉得不够,给我做顿大餐当赔罪,我也求之不得。”

开始故作幽默。

“傻瓜。”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了,降谷想,自己一定已经荣登对方成年后用这个词骂他频率之榜首,说不定扩展到整个生命中也是如此。但每一次,它的含义和用途都脱离了本体,而成了排遣某种情感时借以掩饰的声音。

“一个不顾立场、身份和局势追杀了你那么久的人,会因为区区一点负罪感就勉强自己?”

他捏住对方的下巴,望进对方的眼睛。如果你就是为了撩拨得我焦躁不安,那你成功了。跟职业狙击手比拼耐性,我认输还不行吗。

只是被他捏住下巴,又没有剪掉舌头,赤井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眼神说了很多,有的自我催眠,有的自相矛盾,也有的充满了极力抑制的希冀。

“没错,我是还不能确定是否在恋爱的意义上喜欢你,但我能确定在恋爱以外,我喜欢你。”

对他说出“喜欢”,在一个月前还无法想象。

“我还是看你不爽,理解不了你的很多思维和做法,也不会忘了苏格兰之死你毕竟还有责任,但这些都不妨碍我喜欢你。喜欢本质上不过是一种没脑子的吸引,不分好坏,甚至可能双输。”

降谷用拇指摩挲着对方的下唇,发觉它意外柔软。

“我现在想确定的是,我对你的喜欢除了友情,还有没有成为爱情的可能性。”

赤井扭过头去,因此脱离了他的魔爪,他以为他是有意挣脱,却发现他只不过在胡乱寻找一个可以让他抱头低喊这不可能的方向。

“我连朋友都没奢望过,”他确实在喊不可能,“你愿意试着做朋友,我已经不想再要求别的了。”

“你到底要我说到什么程度才懂?!”

他比他带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冥顽不灵,气得他非常想随手抄起一个锅来敲他的头。

“我,现在赋予你权力,”他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你想对我做什么,尽管做就是了。如果你不做,我马上就走,连朋友也别想了——你要玩朋友以上恋人一点一点满的游戏,我还没那个时间——”

身体被骤然逼近的阴影笼罩,腰上一紧,残余未出口的句尾被饥饿地吞食了。午后的阳光太好,晒到整个人飘飘然,正是渴望摆脱平日里抓得紧紧的规则、武器、铠甲与束缚的时候。

可惜此刻,一向思虑周全的他甚至完全没有考虑过,打开禁忌之门所放出的东西,自己究竟能不能驾驭。



隔壁的小孩记起他忘在前院的无人机部件时已是落日西沉。他抛下改装到一半的手柄,到厨房微波了一块鸡肉馅饼咬住,挠着肚皮,心不在焉地走出门去。越过两家之间的灌木丛,他看到只穿着一条牛仔裤的邻人也站在门口,如果不是嘴里的烟还在缓缓腾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棵树一样安静,鸟都可以心无防备地上去做窝。

“嗨,赤井先生。”

对方轻轻地转头跟他打了个招呼,动作没什么明显异常,但他觉得今天这一刻的赤井先生和前几天的都不一样。是了。他觉得他像某次从尼泊尔还是什么地方旅行回来的一个堂哥,像是获得了某位东方大师的真传,参透了宇宙的玄机,变得深邃、神秘,还对着脑子里的什么念头或远方的某个焦点笑而不语。

“对了,上午有人来找过你。”

他看到对方把烟从唇间抽离,亮度更甚以往的眼睛扫过来。

“什么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嗓音也有点暗哑。

“一个金毛的家伙,像个高中生,你的哪个学生?”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对方这种神情悠远、放松、舒展的笑意。它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对方立刻明白了他在说谁,并毫不迟疑地表达出对那个人的情绪。他知道,换作任何人站在灌木丛后告诉对方这个情报,都能见识到这种情绪。

“……他真的很像高中生?”

“唔,他穿T恤戴棒球帽,看着也就比我大几岁。会来找你的一般都是穿皮鞋的家伙,他穿的可是‘一铲定乾坤’——”

“一铲什么?”

“一双纪念款板鞋,会让我这种小屁孩希望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枕着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啦。你需要我什么时候给你剪草坪,或者遛狗?”

对方把烟按掉,也许是下意识地回头向门里望了望。“不着急,”他说,仿佛被什么吸引着,急于回到里面去,说不定他家里有个连接外星系的传送门,或者他正在家里用秘密金属研发什么终极武器,“再说吧。你缺零花钱了?”

小孩露出牙床。

“然而我现在忙得很。”

从事着什么神秘工作的邻人男子面色严肃地冲他眨眨眼,走回屋里。



一只白底色上缀着一颗红星的鞋躺在卧室门口,它的兄弟被无辜地踢到了床脚下,他猜那就是阿奇说的一铲什么的。木质地板上还堆着束口的灰蓝色运动裤,他不会忘掉下午对方闯进他的领域时的那一眼:爽利的运动风,一截纤细却结实的脚踝,阴影中清澈如冰的眼神,整个人像是采集自林间的一瓶氧气。连他自己都怀疑了一瞬间,大洋彼岸的这里是不是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高中生。

又走了几步,他发现了对方的休闲衬衫,不是T恤,应该在来这里之前换过,多半是因为已经在球场上暴露过一次。这将他带回了上午那次令人恍惚的重遇,现在的他十分想穿越回去,假装是风在当时的自己的耳边说,抓住他的肩膀,摘掉他的帽子,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你这个蠢货,一定要他找上门来,还在推三阻四,事实上,只要释放了你的欲念——这是对方拎着你的领子逼你做的,本质上却是你们两个都渴望已久的——你就会后悔浪费了这么珍贵的四个小时。

他在床边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和对方的平角内裤,20分钟前他也是在这里寻获牛仔裤的。从这一路衣物散落的形态,他可以清楚还原当时的场景。对方一直乖乖地,像一件大号礼物般任凭他一点点拆开,但在后来,好像终于想起自己的任务,在被吻得晕头转向的同时还干劲十足地反剥了他,让他非常开心。

最后,毋庸置疑,对方必然在他的床上,他的领地上,他只会对特定某一个人开启的秘境中。如果说这里是黑夜,那么在中央的宝座上,缺失已久的那一粒吐纳着微光的珍珠终于来到。不过在现实里,光一直有,他们已经享受了大半个下午,那时他们只顾得上拉好一重最薄的窗帘,于是此刻的橙色余晖便有机会倾洒在被他们弄得一团乱的床单与薄被上。像一只舒服的大猫一样,降谷舒展四肢、仰面朝天地陷在大床上,心无旁骛地呼呼大睡,从肩头流淌到腰间,贴心地覆住腿间,又从大腿上滑落回归床铺的被单给这个没有一丝心机和造作的姿势添了不少旖旎,让他可以原汁原味地轻松入画,但这个画面本身并没有多色气。他闭眼时宁静的睡脸好看得惊心动魄,但也纯粹得像凭本能沉睡的婴儿,不同的只有旁观者的眼。在这个雨云开始堆积的傍晚,以爱恋为名,哪怕他出于初夜后的羞涩用被子把自己包得分不出头脚,都是世界上最能令人呼吸浑浊的被团,就更不用说分布在触目可及的每一寸肌肤上的吻痕、牙印和少许带着恶趣味留下的掌印了。

……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

随着这种想法而来的不是自责与惊愕,而是慵懒的绝对满足。就像刚刚巡视过领地。

三个小时在年轻放浪时可以随手消费,如今的他宁可拿来阅读、下棋或搭建树屋。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一个已然比同龄人清心寡欲的自己,有一天仍然会用年轻时可以想象的大把时间感受到年轻时无法想象的餍足。不是身体,不只是身体,身体代表的是更深入也更坦诚的交流,在刚刚的三小时里,他滔滔不绝地倾吐了对方那么希望他说出口的话,却没有一句诉诸言语。这个新奇的表达方式让他心潮涌动,着实迷住了他,让他缠住对方,一遍又一遍地以行动倾诉爱意,博取那双眼睛的关注,不知足地索要回应。他后悔,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这种途径,但他同样明白,对方的真心接纳才是唯一的密钥,如果今天他没有像天降大礼那样凭空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闯进自己毫无防备的私人领域的腹地,这个真相也许会永远湮灭在误解与憎恨中。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今天不知多少次,这个念头让他忍不住想要微笑,从深处暖起来的心像一颗意欲挣脱胸腔的气球。

原来你已经这么喜欢我了。

不管世间对喜欢和爱的定义原本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这就是你降谷零喜欢我的方式和证明。如果不符合世间的定义,那就创造一个新的。

他想吻吻难得孩子气的脸,又想起自己抽了烟,于是摸了摸鼻子,去刷了一次牙,然后脱下牛仔裤,全身赤裸地回到对方身边,就像他们在此前的三小时里面对彼此时那样。降谷没有醒来,也可能是醒了却在装睡,于是赤井从后面抱住他。结实而美丽的身体上分不出原本属于谁的体液已经快干了,他追寻着它们分布的走势,用刚才屡次拽来随意擦拭的枕巾或衣物揩掉,丢到地上。他们在过去的三小时里一次也没去洗过澡,一个不是过于专注就是恍惚,一个连对方的汗液都倍感甜美,两个都无暇顾及其他。

他用薄荷味的吻打扰对方的沉睡,用磨蹭和抚摸试图唤醒除意识以外的一切,从事着需要高度警觉性职业的降谷却意外地迟迟不愿醒来,是刚刚太累?他希望是因为对方在他身边感到放松。身体被唤醒了:胸前被无数次吮过的小点不知疲倦地再度挺立,腿间形状标致的器官也开始膨胀,最不可思议的是滑腻如绸缎的奶茶色肌肤,也许是因为多了层薄薄的汗意,变得多情而不舍,轻轻用吸附回应着他的抚触。他凑上去咬住对方的耳朵,舔进每一条沟壑,把他整个人揉进怀里,不知第几次从后面进入已经完全被他垦殖过并宣告占有的地方。

顺滑感让他想起餐匙进入一块微微颤抖的布丁,而这个主人并未苏醒的身体也正是这样回应的。它也许记住了他的入侵,不同的是此前的几次,他老老实实地做好了该做的措施,温柔兼具狂暴地,用倾诉爱意的方式进入深处,呼唤与攫取对方同等的感情。他亲眼看到、亲手拥抱、亲自策划和实施了这起从重乳酪蛋糕、奶油水果蛋糕、慕斯蛋糕到焦糖布丁的过程,直到对方的身体彻底接受了他,像终于融化,与他寸寸交缠。

对方本人?……怎么可能忽略,这可是重点。

如果不是努力配合与迎接他,这具身体对同性默认的排斥感不会消失得那么快。降谷始终是清醒而自觉的,像一个用功的学生,天资聪颖,虚心好学,积极尝试。努力是他用来遮掩羞涩的重要方法,但当他们共同爬升到那个高度,努力不再有用,意识退让给本能,他们谁都忘了羞涩的意义和方法。这种交流手段太有效了,当他们在彼此怀中发现自己的世界已经被另一方的一切填满时,他们是绝对坦诚的。这在常识上并不合理,世界上有那么多彼此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会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吃力地回忆自己到这个地步究竟是因为嗑嗨了还是喝多了,而他们不是。他们越意识朦胧,在快感无垠的床上沉陷得越深,就越能看清彼此。他们曾经向彼此、向他人、向世界隐藏的一切真实情绪,在五感的极致体验中,都被赤裸裸地向对方摊开,互相绞缠与渗透。

此刻的他们对彼此与自己,像婴儿一样急切,孩童一样坦荡。

这次他是直接进入的,就像刚刚只是中断了,中场休息后继续。听起来不可思议,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一种撒娇。从他还没有脱离童年时起,这种行为就脱离了他,而在与女性的交往中,他一向以接纳者自居,这意味着软弱的、任性的、胡作非为的都是对方,作为一个清醒、理性、宽厚的男性,是他在竭力包容。对待降谷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如此。然而在那以外,他在本能的驱策下,竟会向对方撒起娇来,就像一发不可收拾的欲望一样,是今天才发现的真实。撒娇在本质上是一种凭借对方的好感胆大妄为的举动,而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确定好感足够挥霍——你如果爱我,就得迁就我,是这个意思?

这种心态,他应该在哪里见过。

怀里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摆动腰想要离开,被他扣住小腹拉回来,嵌入他的胸前,也被他嵌入腿间。他开始动作,从后面勾起对方的膝弯挂在手臂上,手臂抵在床上,然后与其同侧的腿插进暴露出的空当,鼠蹊紧贴尾骨,坚硬凿进滑软,这样便将对方牢牢固定在自己和床单之间。他们各自的大腿内侧有生以来初次亲密摩擦,这原本可以带来一长串令人恐惧的酥麻,但当交合已越发熟练,令人沉迷,一点静电般的小愉悦根本无力与强烈的快乐抢夺对大脑的控制权。

呻吟渐渐变得有节律,有意识,直到变成声音嘶哑的怒骂——

“怎么还来!?”

而被骂的人,面对对方的巧舌甘愿哑口无言,只是将对方的脸捧向自己,一味用无尽的吻淹没他。

降谷承认自己确实是公安失格,竟然在这个人身边睡得那么死。这都要怪自己体力太好,激烈地做了多少次都没能昏过去,就算在高潮时视野中布满盛开的焰火,身体酥软如黄油的河流,等眼前绚丽的色彩散尽,他气喘吁吁地发现,对方的双眼和自己一样锐利,他们的睫毛甚至可以打架,就像此刻他们的呼吸、身体和不好意思的心那样。太失策了,如果两个人体力都棒得像怪兽,那么做到天荒地老不是什么天方夜谭。既然没人先用昏迷喊停,他们就只能向对方交出一切,最终被满足的睡意带走。

当然,没人能持续昂扬,在这些间隙,他们花了很多时间在探索彼此的身体上,这件事是自发的、愉快的,也是他们都需要甚至渴望的。他们就算曾经有过女人,也从未花时间做过这种除了调情示爱以外没有意义的事,可谁也没想过,最不可能的两个人——同性,对手,各种新仇旧恨叠加——在这个下午会从十指交叉、舌尖轻抵开始探寻堪称童稚的肌肤愉悦,在愉悦中滑进梦乡,然后在对方的肉体构成的大地上轮番苏醒。某些事无论刚开始时多惊世骇俗,都有终成习惯的一刻,降谷承认,自己在经过不懈努力后,已经可以在赤井的气息笼罩下睡得人事不知,这件事的里程碑程度不亚于他某天突然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

“赤、赤井!”

没有语言回应。

“走开!你是怪物吗——啊、呜……”

他切实感受到,什么叫被摁在床上干。这个形容对他而言曾经是没有现实意义的,而现在有了,非常有。但他应该没机会想太多了。说不出的快感又开始撞击身体的中心,向无力的小腿、颤抖的脚趾尖甚至委于浅蓝色床单上的香槟色发梢传递着致命的波动。他向前探出右手臂,摸索着,像求助般揪住了床主的鹅毛枕头的一个刚正不阿的角,仿佛这样就能减缓被拖入无底深渊的速度,枕头开始朝他们纠缠的方向缓缓移动起来。

赤井扣住他腰间的手臂忽然抚上胸口,握住肩头,从后面抬起他的上身。他们依然保持着结合的状态,就这样坐了起来。觉察到他意图的降谷绝望地想抓住那个枕头,虽然它根本不可能从自己的主人手中救出他来,虚软的手指还是挣扎了很久才让它滑落。赤井握住他的大腿别向自己身后,就这样让他跨坐在了自己腰间,这个姿势太不妙了,降谷听到有人发出了一声走投无路的呻吟,像抱怨,更像急火攻心。他不想承认那个声音属于自己。

这下,赤井只需要一臂扣住他的小腹,便能在体重的协助下更深地刺入他。这个姿势对他而言很不妙——周围一片空荡荡,唯一的着力点是令人恐惧的快感之源,他甚至看不到在自己身体里的人,只有灼热的呼吸扑打在后背上,一阵阵潮来潮去。他下意识想跑。他行动了,徒劳地向前方挣去。于是身后的人把他带向自己,微微后仰。这下他基本是躺在对方的胸前了,被轻舔着脖子,拧着红肿发痛的乳珠,从后下方被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侵犯。

“混蛋赤井……让我、啊——”

这家伙不说话,他有点心慌。他本来就看不见他了。

“让我转过去!”

他听到一声笑,这稍微起到了安抚作用,他总算知道对方还有理性残留。问题是,对方又一次狠狠戳到几乎能让他大腿战栗的位置时,竟然还伸手探下去抓住了他又在渐渐鼓胀的器官,搞得他不知道自己那声惊呼的罪魁祸首到底是前面还是后面。反应过来这一抓是为了什么,他几乎要为这种不得了的小事现场崩溃。

“@#¥%^&*——”

好吧,为了把他转过来,赤井需要先退出,他很可能趁这个空当逃跑,情况是这样没错。

但是。

他转过来,跨立在对方身上,用不像被蹂躏了三个多钟头的健旺口气,加上没有被眼角润泽媚色减损的凌厉眼刀,像大型猫科动物那样凶恶地哈对方:“赤井秀一,你把我当什么了?我要是想逃就根本不会来了!不就是被你插两下么,谁怕谁啊!??”

现在,对方不在自己体内,他甚至感到一刹那的空虚和焦灼,直到他们在将彼此拥进怀抱的同时再一次以更深的方式结合在一起。

不过这一次,赤井没有立刻动起来,而是像对待孩子那样温柔地晃了晃被自己抱起来的身体,贪婪地听着下身湿润、缠绵的亲吻和身体主人的凶暴语气掩不住的甘甜喘息。只要他在这具身体里面,对方就再也无法吐出连贯的语句。

“你是我的囚犯。”看似失去理智的人像迂腐的诗人般认真地回答着本不需要答案的问题,指尖反复擦过铃口,仿佛半是惊异、半是满足于它仅凭初尝的愉悦感就能勃发的潜质,性器再一次被攫住,下一轮前后夹击的暴风雨已经可以通过脉动的节律预知。“也是我的国王。”



在用来监控浣熊威胁的屏幕上,一片叶子抖了一下。上面的一层水光告诉他,雨来了。虽然不太大,但对这棵需要精心呵护的植物而言可能是致命的,因为下午他已经浇过它了。如果不想下周三两手空空地去上生物课,他得立刻到后院里,给它罩一个什么东西。

雨还很小,因此他有机会在回房间的路上瞥见隔壁院里秋千上那一星火光。天色已经很暗了,他邻居的后院里没有亮起灯来,他只能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轮廓。是有人在抽烟。

“赤井先生!”他越过灌木丛向对方喊道,“我听见阿撒托斯在叫,他是不是想进屋了?”

在声音出口的那一霎,他意识到那并不是赤井先生。他不能因为两个小时前看到对方在前院抽烟,就认为眼下在后院抽烟的必然也是他,就算同样光着上身也不能。片刻后,他适应了黑暗。

如果不是上午见过这个浅色头发的人,他会怀疑这是某种神秘仪式,或者行为艺术。包括赤井先生在内,这座房子里有复数个人,他们达成一致:离开房屋时都会光着上身,并会抽烟与冥想。他被这个念头逗乐了。然而事实必然不会如此。事实是,他的隔壁有一对基佬。如果这个浅色头发的人没有出现,他可能永远都发现不了这一点。

“好,我去看看,”那个人远远地说,年轻的声音同样有点沙哑,他以一种外交官般讲究的礼貌措辞对11岁的交谈对象说,“谢谢提醒。”



阿撒托斯的嘴湿湿的。降谷给它嗅了嗅自己的手背,获得了抚摸头部的权限。这也许是因为他染上了它主人的烟草味,也许是因为他身体上遗留的属于它主人的气味远不止此。他打开前门,把狗放进屋里,然后夹着那根烟,径自走出后门。

他回到秋千上,顶着似有若无的雨点,遥望着向低处延伸的树梢、山脚的河与城区的灯火,继续半舔半玩地抽着它。

从某一刻开始,雨消失了,他听到了来自背后的脚步声,却等到对方从脸颊旁伸过手来,温柔但不容拒绝地拿走停在嘴边的烟,才微微仰头,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之物的小孩子一样对遮住天空的一角伞“啊”了一声。

“这个不适合你。”

他以为说过这句话以后,对方便会以身作则地把烟塞进自己的嘴里,当面演示“我能你不能”的双重标准。但他把它在秋千架上按灭了,像一个过度保护的兄长那样。

“英国人突然开始打伞了?”

喂,他又没像那种撒娇的女人一样在起床后穿走恋人的衬衫,这人为什么也要光着上身跑出来。在这个时候,在床以外的地方再次见到他的身体,降谷已经不能像洗狗事件时那样充满余裕地判断“啧,真不愿承认是女人会喜欢的肌肉度”了。明明是若干年前就见过的景象,除了“啧,真抱歉,你们女人喜欢的东西已经被一个男人抢走了”以外,此刻他纷繁的念头跟那些女人的,也没什么本质不同。

“你还记得。”

“我记得你的一切事情。”

降谷朝身后的人招招手,满意地感到一股刚刚好的力量,秋千轻轻荡起来了。

“再说一遍。”

“我记得你的一切事情……这句话不需要我说吧。我可是世界上最后几个相信你还活着的人之一?”

“需要。”

“傻瓜。”

吱吱呀呀的声音从头顶像纸片一样散落下来。降谷抬头看向被伞遮住的锁链尽头,却迎上对方俯视的眼睛。在入夜的黑暗里,它们好像含着星星,就好像对方每次看他之前都会先狠狠撒上一把。除了好看,令人愉快,像磁石吸引人,倾诉着无法掩饰的感情,让周围一切黯淡无光以外,他不知道这种星星还有什么用。

“……你真不像会在后院里装秋千的类型。”

“我像会买独栋住宅的类型吗?”

降谷假装不认识他一样,苛刻地打量着他。

“不像。”

“这座房子不是我的。”

有一瞬间,降谷在想自己是不是睡了一个江洋大盗。毕竟,在日本,赤井的身份是FBI是个确定并公认的事实,是个被接受的设定,但他在美国本土是什么,说真的,身为日本人的他们都没能做点什么来验证。这个假设让他感到一阵不合乎职业道德的兴奋。

“让我想想该怎么回答你……”

“是一个朋友的。他们每年夏天都会回欧洲过一个月,我如果在国内,会来帮忙看家,照顾狗。”

“看家,照顾狗……你?”

“我。”

等降谷大笑完毕,他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一样,不紧不慢地说:“出于职业要求,他们也没有在家里留下任何照片和体现个人信息的文件。”

“你还真喜欢住在别人家里。”

“我更喜欢让我喜欢的人住在我家里。”

换作过去,赤井也许不会随口说出这种近似调情的话,降谷也不会做出比嗤之以鼻或反唇相讥更温柔的反应。但现在,哪怕他们努力维持平静的对话之下压着几乎不懂恋爱的两个人在贸然跌进高难度恋爱关卡时的无措和尴尬,这大胆的一步却好像恰好踩对了地方。他们发现,比起绕开某些事实,跳进去,接受没顶的感觉,反而能绝处逢生。至于包围住两个人的沉默尝起来是甜的,他们在陷进去的那刻就知道了。

“留下你家地址,”降谷正经地说,“回去乖乖等着,或许什么时候,你喜欢的人趁着休假就出现了。”

赤井神奇地从裤袋里拔出一支笔来,两个人对视一眼,降谷向他伸出手,半是满意半是得意地抬起下巴,被他捏住手指,展平手掌,痒痒地写下几串字母。

“我喜欢的人愿意给我一个确认后的答案吗?”

雨越来越大了,站在秋千后的赤井稍稍前倾,他撑的那把伞很大,大得能把降谷缩在座位上的脚趾遮住。他明白对方在问什么。

“还没有的话,不用急。”

“老实说,我不了解的事,我判断不了。”

能在这个人面前承认自己的短处,就已经很新奇了,降谷想,如果继续和他在一起,尝试对彼此而言的新身份,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新奇的体验。

“没关系。”

不,有关系。

“我喜欢看你狼吞虎咽地吃我做的饭的样子,喜欢看你在我身上努力,因为我而发出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喘息,汗珠落到我胸口……看起来很沉迷,很好笑,分不清是快乐还是痛苦,完事后心满意足,睡得像加班三天没合过眼的样子,”他向身后的人看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你。也许我只是喜欢看到我恨的人拜倒在我脚下,被我的一举一动牵制,喜怒哀乐都由我决定。”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么平静,没有丝毫羞惭,但也没有任何自大或沾沾自喜的成分。

“这就够了,”赤井只是比他更平静,“我喜欢我喜欢的人喜欢看我的样子。”

“这是什么???你真的说了一句没有语法错误逻辑也通顺的话吗!?”

“总之你懂。”

星星狡黠地舞蹈。

“既然目前还不能判断,”降谷冷静理智地帮他们回到原来的话题,给出结论,“只能延长试验期了。”

“你的延长指的是到14个小时后登机飞回日本之前为止?”

“当然不是,”降谷摸了摸裤袋,掏出手机,“先从远距离‘恋爱’开始。”他打开即时通讯软件,在对方的注视下把他设成了特别关心对象,还挑衅地笑了笑。

“如果想见我,可以随时飞来日本,当然,是以你个人而不是什么讨厌的FBI的身份。”在这种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职业上的坚持。“而且要提前确认,避免我在空中和你撒肩而过的悲剧。”

“……降谷君。”

“怎样?被我的破例感动到了?”

伞被抛在一边。赤井绕到秋千前面,他们瞬间已经被猛烈的雨打湿。

“哇!”

“在远程聊天和做爱之间还有很多不能省略的步骤。”

“你为什么在公主抱我???”

“不愿意的话可以挣扎。”

“公主抱一个成年男人已经让你很吃力了,如果我挣扎,摔个狗啃泥的会是我,说不定还有你!”

“你真的贴心啊,降谷君。”

“所以!你要抱我去干什么!至少事先给我个心理准备。”

“你都会配合?”

“只要我觉得合理。我要是不喜欢尝试新事物,怎么可能什么都会一点。”

喜欢尝试新的,但又长久地念着旧的。无论受到何种对待,都一心为认定的人事物献出自己。被他喜欢上的人,一定是天下最幸福的一群。

“我们现在要去试验亲密感。”

他横抱着他,向浴室走去。

“我们跳过了牵手、浅吻、深吻、爱抚和抚慰对方性器的步骤,或者说,将这些行为作为性行为的附属,没有像普通恋人那样在性行为之前循序渐进地完成这些动作。如果你要试验自己能否接受这种关系,仅凭插入判断不够准确。你更需要尝试的是什么也不做,比如靠在一起泡澡是否会让你反感。”

“你听起来像一个烦人的医生。”不能说没有破坏气氛,但在看到对方微微泛红的耳廓时,觉得有趣和可爱的念头反而比任何刻意营造的浪漫都让人心思萌动。

“因为我需要掩饰向你发出共浴邀请时的羞涩。表现得冷淡和专业是最常用而有效的手法。”

降谷哈哈大笑起来,笑到赤井的手臂都在跟着颤动,好在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赤井连忙顺势把他丢到浴缸里。

“那么大笑对我来说也是。”

他绝对无法告诉赤井的是,根本不需要测试什么亲密感。早在对方的手掌在下午第一次触及自己,主动、好奇、贪婪地抹过被那种热度一寸寸融化的肌肤,一切答案就已经揭晓。不管那是不是爱,他只知道,无论如何都是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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