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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riter's picturekirinohi

Dance or Die(中)

Updated: May 11, 2021

黑暗中有什么让他睁开眼睛。不过,眼睛并不是必要的,在意识清醒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响,虽然细微,但确定无疑。

一对亮亮的眸子从怀里抬起,像思考什么一般盯着他,让他一怔。如果换个情况,应该有机会向对方解释他为什么在自己胸前醒来,但现在,那个问题可以先搁置不谈。从对方的眼睛里,他能看到同样的念头,这让他贴上嘴唇的食指除了平添一点童稚的浪漫意味外纯属多余。

有人在门外。

他们无须使用语言。对两个历经千锤百炼的影帝而言,眼神和表情早已升格为飞越芸芸众生头顶的专属频段。他们平时只是不需要这样对接。

赤井放开降谷,从枕下抽出手枪,轻轻翻身下床,足底无声地落在地板上。接收到他信号的降谷推开被子,同样小心地从另一侧下床,当赤井对着门开的一侧站定时,他慢慢走到门背后,已经完成了对赤井的房间的初次扫描。

两个人对视一眼。降谷的视线落在赤井的枪上,然后瞪了他。你卧室里怎么什么趁手的东西都没有!

赤井耸了耸肩。你就待在那边,我来搞定。

降谷冲他扬了下巴,提起握紧的拳头。那我就用自带的家伙了。

赤井摇了摇头,枪口自左上向右下微微一划。不用你出手。

客厅里的脚步在靠近卧室门的某处停止了,随着沉寂的延长,一丝不妙的预感也渐渐扩大。数秒后,来人着鞋套的鞋底在客厅地面上稍稍摩擦,随后迅速撤离。这意味着什么,两个人都有明确的经验可参考。

赤井下意识地向降谷扑去,对方的视线却凝固在卧室门下方,他即将碰上他时,就在他耳边,对方小声说了句“不对”。

下一秒,他在抓住对方肩膀时,也发现了。

并不是爆炸物,而是别的。他们各自抽抽鼻子,再度对视,便意识到彼此像曾经他们无比厌恶但又不得不承认的那样,同时、迅速、充满默契地发现对方又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是迷烟。那么来人一定还守在附近。

不过,在行动方面,无论是波本还是降谷都喜欢抢先一步。他一俯身从赤井腋下钻过,拧开门,像起跑的猎豹一样窜了出去。

起居室比卧室亮,各角落一览无遗。来人不在那里,但玄关传来的窸窣声让他加快了速度,在大门被甩上前一脚重新将其踢开。来人的速度也快得很,目测不在自己之下。环顾四周,他冲到走廊角落里,抄起那里的一个灭火器,用力朝对方马上就要消失在走廊尽头楼梯口的背影投去。

砰咚一声闷响,灭火器弹开,滚到地上,发出更大的轰响。对方的身影不见了,他隐隐听到撞击、翻滚和闷哼的杂乱交错,一路向下。不过,楼梯上没有人。等他飞奔到楼下,对方刚好吃力地跨上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摩托车,瞬间消失在街角。

“妈的!”

勉强压下想拔腿去追的非理性冲动,降谷回头向楼梯上张望,竖起耳朵。凌晨的公寓楼一片死寂,也许有人被灭火器滚落的巨响惊醒,但没有人出来查看。刚才的人可能有同伙,但就算如此,赤井也完全用不着担心……道理应该是这样。

他转回身,加快脚步爬上楼。

穿着T恤的赤井站在二层的平台上,摸着下巴注视着地面。看到他爬上来,他蹲了下去,用一支小手电指了指地上某处,一语未发。

那里有一小团新鲜的血迹,还不够明显到能让路过的任何人发觉。降谷挑起眉梢。

“你那里应该有采集工具吧?”

他们在上楼途中又发现了两滴更小的,看样子只是轻微割伤。降谷小心地拎起横在地上的灭火器,观察着上面略显锋利的金属部件。

“这个我带走了,明天检测一下。”

“你用它砸了人?”

“要不是之前喝多了手有点软,”降谷活动着肩关节,语气里已完全没有一丝醉意,“直接砸晕不成问题。”

走廊昏暗的冷色夜灯映照出锋锐的眸光和冷峻的神色,哪个似乎都不属于那个几小时前还迷迷糊糊呼唤着已逝恋人——也可能是暗恋对象——代号的纯真青年。降谷无疑处于青年的年龄,有着少年的脸,但如果说连波本和安室都可以被毫无障碍地喊作小哥,一个真正的他却只能被称为男人。在清醒状态下,这是一个表示成熟、复杂甚至危险的标签。

五分钟后,依旧是两个人下到刚刚发现血迹的楼层,沉默地完成了采集,回到房间。释放迷烟的小装置已经被摆到桌上,降谷弯下腰去,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推得它翻了几个角度,观察着它。

“看起来是自制的。”他把它放进证物袋,对从门口回来的赤井说。

“他破解了门锁,包括防盗装置。”

“所以说,谁让你住这种又老又破的公寓,FBI这么缺经费吗?”降谷幸灾乐祸地说。

“防贼不防高手。”赤井从置物柜上的收纳箱里拎出几个瓶罐。“如果以遇到今晚这种入侵者为标准,那我应该去住金库。”他把其中几个放在降谷眼前。“你来检查房间里,我去外面。”

降谷拿起喷雾瓶,看了看上面的英文,然后向外走去。“换一下。”

他既然让降谷检查自己的住所,就意味着这里没有什么不能被对方看到的东西,因此降谷自动避嫌的举动,着实出人意料。赤井想,这些不经意间的体贴,和为他们的关系奠定了基调的仇视与竞争,到底谁是谁的附庸,还是说二者完全独立于彼此,他下不了论断。

他们重新回到客厅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

“室内没有留下任何确凿的生物痕迹。从各方面看,都是专业的。”

“这边也一样。跟白天那群没脑子的应该不是一伙,和在你车下设炸弹的倒可能是同一个。”

“所以他改主意,打算抓活的了。”

“可能因为报酬更高吧。”降谷不怎么在意地说。“现在我们掌握了血样和可能检出什么东西来的凶器,明天我再去翻翻监控。那么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各加一分,还是我领先。”

他本可以开始连夜调查,像任何一个重要人物的安全受到威胁时那样,然而他没有。他像没事人一样打着呵欠走回卧室。

“天哪!”

赤井听到他在卧室里喊,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个箭步冲进去,却看到他扭过头一脸嫌恶:“你的床怎么这么小?”

“……”

“我刚才是怎么睡着的??”

降谷夸张地一个背跃式,把自己抛到赤井简陋的单人床上,那张床不给面子地轻微颠簸两下。“这根本就是行军床吧!”

“你睡吧。”赤井转身走出卧室。

“站住,”降谷说,“你家有沙发?哦。刚才怎么没见你摆出来?客厅里只有几个折叠椅。”

“不用在意我。”

“……你以为虐待自己,就能给我一点罪恶感吗?”

降谷从床上坐起,轻轻地冷笑着。

他们对视了三秒钟,然后降谷满意地看到赤井向他自己的床走来,于是他公平公正地挪了挪地方,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躺下了。对成年男性而言,一个人60公分的宽度会让肩膀挨着肩膀,不过当降谷翻了个身,单人床就没有那么局促了,却也多了一股怅然若失。

“晚安,”降谷的声音已经开始模糊,“可别死在太阳升起之前。”

“按兵不动?你在想什么??现在只要一句话,你们就再也不是莫名其妙的靶子了,你难道喜欢每天被追杀?下次可能就不是迷烟这么友好的东西了!”

“我当然有我的理由。”

“我说啊,你这点最讨厌了!没有人,不管男人女人,愿意被当成一个白痴,为你跑前跑后,还得不到一句解释,还可能被骂。你再这样下去会吃大亏的,我保证。”

“好吧。理由就是,降谷君似乎想借助这次机会,反向追查到组织残余人员的线索。”

“你们该不会是……想被活捉去见琴酒吧?”

“公安那边以其他事务繁忙为由,对调查很不上心。以我对他的了解,非常可能是这个走向。”

“可如果有人打算带你们的尸体去领赏,怎么办?”

“我不会让他死。”

“哼,光说大话是没用的,要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知道。”

女探员没好气地推了推眼镜,抱臂倚在桌边。

“那你保重吧。你要是死了,麻烦的还是我。”

“你可以让卡梅尔写死亡报告,他也该练习一下文书写作了。”

“麻烦你好好活着,哪怕是为了你的降谷君!”

朱蒂把一枚存储卡拍在桌上,转身恨铁不成钢地离开了。赤井对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声“多谢”,拿起卡插进电脑,开始浏览到目前为止的调查结果。种种迹象与境外线人的情报证实了这纸悬赏与组织的联系。赤井匆匆扫过文件夹内的证据和各类信息,目光最后落到车底被设置炸弹那天所有能为作案者提供观测点的建筑列表上。这份清单上的一个他早就清楚的备选,让他的视线多停留了几秒。

当他在电话里告诉降谷这个发现时,对方的第一反应是:“这种事发邮件就好了,你这个人这么喜欢打电话的吗?”

“发邮件的话,等于把主动权让给对方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嗤笑。他当然明白,无论何时,主动权都不在自己,降谷完全可以开开心心地拉黑他。

“知道了,我会查看那段时间里的内部监控。你为什么突然开始怀疑是警察厅的内鬼干的,就因为你停车的地方看得到我的办公室?”

“没什么,就是一种感觉。就算不是,能排除也好。”

“……可惜啊。”

“什么?”

“你如果早点告诉我就好了。”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里有未加掩饰的懊悔。对于从不在他面前示弱的人,这种反应罕见至极。

“降谷君??”

“我让人把血样和证物送去鉴定科了,”降谷叹了口气,“当着至少十个人的面,算上运送途中、实验室里和厕所八卦,知情者只会更多,如果真有内鬼,可能就不是打草惊蛇这么简单了……”

“所以需要尽快验证或排除这个可能。虽然算不上证据,缩小信任范围总没错。”

“噗。你真信了。”

“啊?”

“我当然是自己把证物拿过去,交到信得过的人手里的。”

带着恶作剧得逞时浅浅得意的声音,听起来却没有恶意,甚至让赤井觉得他是不是心情很好。是因为工作相关的事?想来他愉悦感的源头也不会有别的什么,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因为跟自己开玩笑这件事本身,哪怕这看上去多么像撒娇。玩笑只会对好感对象开,对恶感对象,玩笑不过是嘲讽的一种变体。

“喂喂,怎么不说话?你还在吗?”

“……在。”

“我把今晚的住处发给你。不要太惊讶。”

“好。”

“那我挂了。”

他已经养成了在对方之后挂断电话的习惯,对方一向急匆匆的工作节奏是原因之一。切断通话后没几秒,就收到了降谷发来的信息。赤井琢磨着后一句话的意味,把那个地址转进地图搜索栏。

门被敲了三下,停顿片刻,又缓缓敲了两下。打开时,降谷斜倚在门口墙边,西装搭在小臂上,一边扯着领带,一边不紧不慢地笑着。

“晚上好,我是您点的‘尊享铂金外送套餐’。”

“降谷君,”赤井摸了摸戴帽子的后脑,“……能不能至少……换个房间?”

“怎么了?”

这个墨水点般持续扩大的笑容足以告知世界,这个房间到底是谁的主意。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走过玄关,来到房间内。乍看之下,除了圆形房间中央的大鸟笼以外,其余铺着黑色地毯、贴着黑色墙纸的部分都简单到了诡异的程度。

“不够吗?”降谷看着鸟笼说,“你还想要什么,旋转木马还是刑具大全?”

“我只想要个睡觉的地方。”

“这里不是有床吗。”

鸟笼里的确有一张填满整个笼子的圆形大床。降谷脱下鞋,打开笼门,爬上那张床,盘腿坐下,打量四周。

“你知道这个房间是怎么用的。”

降谷的回应是伸出食指隔空点了他一记,微微勾起唇角,伸出去的另一只手摸到了一根拉绳,唰的一下,鸟笼内部落下一圈幕布,上面印着石壁的纹样,在他视线的高度,前后左右留有四个窗口样的开口,但此刻看出去,就像是监狱焊着铁栅的窗。他坐在囚室里,向外面的人伸出手去。

“进来。”

由这张嘴吐出的这句话也许真有什么魔力,赤井想,带着莫名危险但纯真甜蜜的微笑,足以让他的双脚不再犹豫。组织已经基本崩溃,驱动他不断追寻的秘密已经有了答案,如果此时降谷要杀了他,他也不再有未竟的遗憾,换句话说,他没有任何忌惮对方的理由。

所以,哪怕降谷的眼底闪动着难测的光,腰侧凸起一个熟悉的形状,房间的陈设也充满了不祥的气息,他还是一步步走进了牢笼。

“DNA检测有什么结果?”

“和有犯罪记录的数据库对比,没有吻合的结果。监控也没有异常。”降谷似乎不太在意地说,注意力都被环境吸走了。“内鬼的可能性,我明天找个机会验证一下。”

床头设有一套古色古香的柜子,降谷拉开一层层抽屉,翻看着里面很多用途一目了然的道具,脸色没有一点变化。但从两个枕头之间抽出一支控制器时,他的眼睛亮了。

“把门关上。”

他像获得了新赛车玩具的孩子一样兴奋。

“让我们看看这个被上万名用户评选出来的‘氛围最佳爱情旅馆房间’有什么名堂。”

控制器上一共有五种模式,但都没有任何提示,降谷随手按下3。

房间内原本的照明全部熄灭,鸟笼里的“石壁”上跃起昏暗的烛光,窗外好像也有些什么变化。降谷凑到狭小的窗前向外看去,紧接着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赤井从对面的窗口,向外观察室内的情况。

他看到的再也不是房间,而是连绵无尽的山峦和幽深的山谷。在脚下的谷底,被浓雾遮掩着看不真切的低处,传来隐隐的水声和野兽的号叫。头顶繁星满天,偶尔甚至有夜行性鸟类的影子从旁边掠过,消失在对面的山崖上。而他们所在的牢笼,就处于一座仿佛已经废弃的黑暗城堡的顶端。

“不是普通的投影,是全息啊。”

降谷打了个响指,坐回来重新打量着囚室,环境的变化让他的表情变得清冷而警惕。赤井也明白了所谓最佳氛围指的是什么。如果不仔细观察,他们确实很像独自二人坐在深山古堡之巅,配合山风、草木湿气等针对其他感官的模拟,这样的情境足以引出心底黑暗的欲望。

“换一个。”

降谷匆匆按下了5。这次窗外的场景变成了海边峭壁。他们位于一座孤零零的灯塔顶端,眺望着被翻卷不息的乌云半遮半掩的残月和一艘船也没有、躁动不安的海面。抛开潮音和海风,他们甚至闻到了咸腥味。

接着是1。很明显,雨夜竹林和庭院内的布置属于本土风格,鸟笼内部也瞬间换上了日式幕布。4是海底主题,他们仿佛被困在一座沉船里,窗外逼真的大鱼甚至会靠过来啃咬栏杆。2是太空主题,栏杆升起,幕布更替,从小窗迅速变为流线型大窗,他们对坐在一枚小小的逃生舱里,漂浮在漫无边际的宇宙中。

“有喜欢的吗?”降谷状若殷勤地问。

跟恋人在一起也许还有挑选的需要,跟单恋的人在一起就没有了。

“无所谓,就这个吧。”

“行。”

降谷把控制器向身后一丢,在无数星体的缝隙里,渺小如细菌但耀眼如恒星的他向赤井展开一个并无笑意,仅仅是用于邀请的微笑,伸手到腰侧拿出一个东西,摆在他们之间的床单上。

“那么接下来,玩个游戏吧。”

赤井垂眸注视着那把枪。并不是警用配枪,略有些古典的设计风格,让这把左轮手枪看起来像个玩具。它本身应该也是件收藏品,而且是定制的。他以前从未见过完全一致的型号。从前后都看不到弹巢内的情况,枪口上装有一个消音器。

“一个人问,一个人回答。规则一,问题没有限制,回答必须诚实。规则二,如果不想回答,就得朝自己的太阳穴开枪。规则三,如果答案不能让对方满意,对方可以开枪。反正嘛……”他说,“爱情旅馆的清洁工善于打扫各种现场。”

冷蓝色的眼眸像他们刚刚路过的无数星体一样闪耀着无机质的光。他拿起枪,拉开保险,抵住自己的下颌,说:“玩吗,警探先生?”

赤井观察着他,仿佛单手伸进一个黑洞洞的箱子,摸索着挑战、测试、玩笑、恶意或仇恨的形状。他摸到了其中几样,或者认为自己摸到了其中几样,这让他的心跳加速了。不是面对未知性的恐惧,而是面对可知性的兴奋。他连私人感情都可以无保留地展现给对方这样一个怀有敌意的人,那么对方依然选择这种方式,意味着他计划从他这里获得的,是无法通过普通询问得到的答案,也是对他们双方都极其重要的东西。

“玩。”

他似乎听到肾上腺素催动血液流过耳畔。

像是对他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感到意外,降谷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故作轻松地把枪放在二人之间的床单上。

“你先问。”

接受邀请的决定没花时间,第一个问题却让赤井想了好久。不是想不出来。如果降谷什么都能回答,如果他们有很多时间,如果他们心无芥蒂,他有足够问他整夜的问题。做选择是困难的。

“给我看看你以前的照片吧。”

降谷拧紧眉心。“这也算问题?”

“大学,高中,郊游,毕业,躺在婴儿车里的也可以。”

眉心更紧了。“我怎么可能随身带着那种东西!”

“可以先欠着。”赤井大度地说。“以后记得找出来给我看就行。”

“你这个问题不是我现在能解决的,是你的问题选择有问题,不是我不想回答。”

“没关系,我是不会对你开枪的。”

降谷轻轻哼了一声。

“那轮到我问了。”

“嗯。”

“如果你的上司说,只要你能从我这里窃取某项关于日本的机密,就能给你升职,而我说如果你辞掉目前的职务在日本定居,我就会跟你交往,你会怎么做?”

他单手支膝,状似无辜地托着腮,明明身为裁判,却好像在隔岸观火,甚至挥起折扇。

“我会援引两国法律,说明我不会接受这项任务的理由。另外这种事留给CIA去干,比给我合适多了。但我也不会辞掉工作。我不认为感情可以作为交换的筹码。”

“说得真正义啊。”降谷微微冷笑。“既然如此,如果我说,你去便利店给我买个饭团我就跟你交往,你答应吗?”

“只要我认为你对我没有好感,什么形式的交换我都不会答应。”

“好吧,完美,无懈可击。你问第二个。”

赤井的第二个问题依然花了足以令降谷不耐烦的时间才成型。在思考的间隙,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品味着他的焦躁。降谷的焦躁比绝大多数人的隐秘,但和完全不赶时间的赤井比起来,他是有所求的,这让他不得不放缓节奏等他,还故意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在情绪变化这一点上,他骗不过赤井。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在三种身份之间转换自如的。”

“干吗,做采访?”

“想知道。”

“你想听我说我每天只睡三小时,一周去做一次心理咨询以免精神分裂,家里所有东西都准备不一样的三种吗?”

“你家里什么都只有一种。我去过了。”

降谷砸了他一个“那是重点吗笨蛋”的白眼。“你还跟我睡过了,什么时候看见我凌晨就爬起来做准备?”

“没看见。”

“基本上,安室透拥有的时间最多,约等于放假,这段时间里我会思考另两种身份要做的事。降谷零的人力资源最多,办事效率最高,我会把很多需要人手的任务集中到这段时间处理。波本的创造性最强,如果某件事遇到瓶颈了,我可以在这个时候找到新思路,还好组织没开发出读取脑波的仪器来抓NOC。”

他回答的角度有些奇异。

“所以,我要做的从来不是‘扮演’谁。这三种身份不过是属于我本人的三种不同的状态。我以前也做过速答训练,让人坐在对面问各种问题,然后随便指定其中一个身份回答,后来发现这么做没有意义,因为现实中不会有人测试我转换得有多快。我只需要在进入一个角色时放大某些特点,隐藏起另一些,就够了。这些身份,说不定以后还有其他身份,授予时不属于我,呈现时都变成了我自己。”

一层层剥开他,一点点挖出每一种不一样的他,越接近中心就越真切、松软、易于理解,但在反作用力的抵消下也更难捉摸,赤井明白这种感受的魔力。男人都是冒险家,是投机商,是裤袋里只剩一个子儿也敢进场的赌鬼,是被烫了爪子还想再摸进火里的好奇之猫。降谷可能不是故意的,但站在同性的立场上,他不会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喜欢上他。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我答完了。现在该我问第二个了。”

“嗯。”

降谷拿起手枪,嗖的一声转动弹巢,并没有看向他。“依然是一个情境。前提是你已经向我告白……就是现在的情况。”

“假如这时宫野明美小姐复活了,告诉你她三天后会化为尘土,能继续存活的唯一方法是和你结婚并提出了这种请求,你会答应吗?”

“……你犯规了,降谷君。”

降谷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飘移,这让赤井觉得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可怖。不过降谷立刻找回了场子,抬起下巴蓄满攻击性地望过来,眼里写满了得逞、挑衅,以及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期。甚至不该在这个时候发现的是,还有一点可爱。就像打碎了主人珍藏的古董摆件的赛级名猫,就站在被害者的尸身旁边睁圆了纽扣眼,状似无辜,全然不思悔改。你反正不会把我做成火锅的。那你会打我吗?只要你碰我软滑高贵的皮毛一下,我就立刻跑走,永远不回来了。你觉得我是你的?我可从没承认过。

“你也可以问我这样的问题啊,”美丽的猫咪坦荡地释放自己的恶意,“这可是一把枪。仅仅是看照片什么的,未免太配不上它了吧。”

“刚才的问题,你很关心?”

“不。”

降谷十分诚恳地向前探了探身体。

“我不关心你的情史,我只关心什么最能刺痛你。”

“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还要再回答吗?”

降谷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目的是目的,规则是规则。除非你现在已经绝望到愿意朝自己的脑袋开枪了。”

“我会和她结婚。这是我欠她的,用一辈子来还也可以。这跟我现在爱的是谁没有关系。”

“如果我恰好在这个时候回应了你的感情呢?”

这样的降谷让赤井感到一丝迷惑。他是在对他赶尽杀绝还是实际上有那么一点在意?理智告诉他应该是前者,但直觉不这么说。对前者,他怎样回答都无关紧要,对后者,也许应该狡猾一点,可他还是选择了最简单、诚实的方式。

“我还是会和她结婚。但我会对她说清楚,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我们最有可能发展的那段时间,错过了就不会重现。我会努力像亲人一样好好关心她,在能力范围内给她最大的幸福。”

他以为对方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就到此为止了,然而降谷又问:“如果她说结婚才能活下去这个说法是骗你的呢?”

降谷一定不知道他如果继续追问,会更像一个不依不饶的孩子。赤井的忍耐力再强,对降谷的包容心再宽,也有些线是不能被触碰的。

“她不是这种人,这个问题不成立。”

“好好好,”降谷用一根手指把枪口转向自己,双手一摊,“换人。”

“我的第三个问题是,”赤井沉声说,“你跟苏格兰是恋人关系,还是你暗恋他?”

在对上降谷微微变尖的瞳孔时,赤井发现自己不可能否认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方刚刚的问题引起的,也就是说,他不能抹消促使这个问题产生的报复性因素。这个发现让他暗自心惊。他们就像两个互扔泥巴的小孩一样,哪怕他,也许只是他,自始至终只想跟对方一起玩耍,并决心不管对方怎样挑衅,都保持平静和友善,不做期望地等待着某天对方拎着小桶,第一次不带敌意地走向自己。

降谷从床单上拿起枪,放进赤井手里,动作平常得仿佛在给一个老友斟酒。

“从警校起开始交往,睡过不下几百次。”他把赤井的手指扳开,帮他拿好枪,指着自己,然后抬眼。“你呢,”他说,“不管是觉得‘我不信!降谷君怎么可能在任务之外被男人上’,还是‘这条假装纯洁的母狗,我要报仇’,都可以对准这里,”食指轻弹自己的额头,“不用犹豫。”

赤井没有犹豫地把枪放回两个人之间。

“我很遗憾你们没能继续在一起。这里面有很大部分是我的原因。我以前没说过,但从现在开始,只要能让你好受一点,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包括开枪。”

那么按照电影式的发展,这里降谷很可能顺势抄起枪来,“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不客气了”,继而一枪崩了他。他也确实慢慢拿起了枪。

“那就回答我的第三个问题吧。”

他没有给赤井应答的时间,径直说了下去。

“苏格兰的死亡经过,你们的每一个互动和对话,都告诉我。我不要论断,也不用你揽责,只要不带偏见的真相。”

明明是灰蓝的眼眸,却像正午的烈日一样灼热,与他对视太久,说不定真会失明。

“我说过了。他当时想自杀,我一时大意,被他抢了枪,他自杀成功。整件事就这么简单。警用配枪丢失造成的一切后果,责任都会落在枪支所有者头上,你明白这一点。”

黑洞洞的枪口停在眼前。

“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

赤井皱起眉头。用枪指着他却口口声声要求他辩解,这样的降谷让他猜不透了。他看着对方锐利的眼睛,好看的脸,收获了意料之中的强烈恨意,可对方说出的话却是:“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无理取闹的女人,根本不屑浪费口舌?你根本不在乎我怎么看待你,我对你的追杀也无关痛痒,到最后都是你达成个人英雄主义高潮的陪衬?”

“不是的,降谷君。”

“是吗?没什么说服力啊。”

“不,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你一直是我非常尊敬的对手,”赤井飞速思考着,笨拙地斟酌着用词,“我也不会因为喜欢你而真的把你看成女人……”

真是越描越黑了。他明确地感受到了自己情绪的躁动。但他怎么可能轻视降谷?他甚至曾经对别人承认,在自己眼里,降谷是日本顶尖的侦探之一。

“我不辩解,是因为我认为这件事就是我的责任。”

他看进对方的眼底。

“换句话说,如果在庭上,我早就认罪并等待宣判了。”

枪口停在那里。他听见降谷说:“我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给你一个修改的机会,不然我开枪了。”

枪是降谷带来的,子弹是他填的,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清楚,也清楚彼此清楚。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从很久以前直到最近,想到自己可能死于枪下的结局时,他都觉得最后一刻自己不能免俗,是会闭上眼睛的。但在此时,当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得到了自己拱手送上的机会,他却能镇定地凝望对方,甚至贪婪地观察对方。

因为对方是不同的。

如果要结束他的性命的是他爱的人,他怎么能放过一直观察对方到扣下扳机那最后一秒的机会?有多少恨意都值得牢记,有一点迷茫都是飞来惊喜,如果有微乎其微的不忍与动摇,可说是百倍幸福了。

“三。”

降谷举枪对准他眉心的手臂恒定,冷酷得像一个职业杀手。

“二。”

手指微微压了压扳机。

“一。”

一段出奇漫长的空白后,他没有听到“零”。降谷忽然把枪交还到左手,然后扑过来,狠狠地朝他脸上揍了一拳。这下他是真没有防备,鼻间一阵腥甜,眼冒金星地仰倒在大床上。

“悬赏已经撤销了。”

他听到降谷从身边掠过,跳出鸟笼。

“结束了。”

他捂住鼻子,听到对方飞快踏上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爱情旅馆最引以为傲的房间。

一个穿得仿佛要去大企业面试的女孩站在路边,希望拦到出租车。不巧的是,这个意图在他驶近以前都没能实现。他原本会在她面前经过并转弯,如果没在不经意间看到她的脸的话。

于是他在她面前停下了。

女孩明显吓了一跳。不稀奇,他这种车随便在哪个陌生女性面前一横,都是电影般的设定,无论是浪漫片还是犯罪片。鉴于他之前被揍的痕迹还没消,后者的可能性碾压。

“咦……你是那个……”

“要搭车吗?”他从渐渐落下的车窗里向外询问。

女孩迅速接受了半个陌生人的主动提出的帮助,二话不说钻进了车里,干脆地给了个地名。这很有趣。迅速判断对方是否可信,高效及时地抓紧每一个对己有利的机会,接着再补上一个毫不扭捏甚至堪称业务性的妩媚笑容以示感谢——这一套短暂但并不简单的流程,反映出的是一种惯于在社会达尔文主义下积极求生的个体。

“能在半小时内赶到吗?”女孩用一种训练有素的楚楚可怜的表情问。“我真的很赶时间……”

“没问题。”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没有人说话,但他的余光感知到女孩反复打量过自己好几次。他不能否认自己对对方也有同样的兴趣,而恐怕两个人的兴趣都是以他们共同认识的第三个人为支点的。

“你不问我那天早上的事吗?”

对方主动出击了,这也是他最常遇见的情况。

“不用问,”他回答,“我都看明白了。”

而且他们三个应该都明白,那种表演的效果是一次性的。

“为什么?”对方用一种不太服气的口吻问。

“因为我太了解他了。”

不说客观条件,只看主观意志。降谷零的生活中留给他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非常有限。他只会在作为安室透或波本时出于某种非私人动机发展与异性甚至同性的关系。这就是原因。

不过,苏格兰应该是绝少数的例外。

“小透帮过我不少忙,对我还是很好的,只不过不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女孩说,对着镜子整理没有必要再整理的头发,“所以让人非常想抓住他,也非常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抓住他……他对你是不是很差?”

“还行。”

“还行到特地打电话让我来骗你?”

在斜睨过来的视线下,赤井只能缄口不言。

“这种事,我还真没在两个男人之间见过,一般都是男人为了摆脱缠人的女人嘛。啊,在那个信号灯前面停一下就可以。”

在女孩所指的位置出现了一所小学。她看了一眼车里的表,轻轻舒了一口气。

“好快,我还以为一定赶不上小涉的演出了呢。”她点亮手机,给赤井看锁屏上自己和一个10岁上下的男孩贴脸笑着的照片。“可爱吗?帅吗?”

“很像你。”

“我的儿子当然像我嘛。”

25岁的目测年龄很可能不准了。女孩——不,女人,在打开车门的同时一抬手,把一张名片插到了倒车镜上。

“我在这里上班,有可能的话,介绍几个好男人给我吧。谢谢你送我过来。”

名片上的字母让赤井想起,来时的确在那片街区扫到过这家高档俱乐部的LOGO。一个从事风俗业的单亲妈妈,听起来就是会出现在降谷线人名单上的类型。

咚咚。

对方像想起什么一样,又弯腰敲了敲半开的车窗。

“小透对他真正讨厌的人,不是当成空气,就是抓紧时间处理掉,”她在脸颊旁严肃地比了个咔嚓的手势,“不会花时间费心思特地演戏给对方看的。”

此后的一路上,赤井都在回味这句话,琢磨着对方告诉自己这件事的动机。考虑到降谷曾经真心实意地追杀自己,第二种方式可以成立;再往前追溯,根据在组织里共事时他的表现,第一种可得到验证。那么被否定的第三种?这就涉及至少两种可能:降谷并不讨厌自己,或者降谷抱有某种能让他破例在讨厌对象面前演戏的目的。

他谨慎地投了后者一票,却无法忽视自己的心情竟然因为没什么可能性的前者而高扬起来。在这时响起的手机未免有些不识时务,他瞥了一眼屏幕上的号码,困扰地微笑并咬住下唇,停下车。

不知道这通电话是要给自己加一根柴,还是浇一盆冰水。但无论如何,在那个莫名挨揍却让他看到对方一丝情绪裂痕的夜晚之后,来自对方的第一次接触不是邮件而是电话,一方面带来了积极转圜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只是听听对方的声音也是好的。

电话接通以后,对面的人沉默着,这很合理。他想了想要怎么开口,想了半天只说了句“是我”。

“赤井先生?”

他立刻听出那甚至不是风见。是哪个下属?路人?医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这些人用降谷的手机给他打电话?

按下录音键,第二句“是我”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语气。

“如果不想今晚收到降谷先生的一根手指,就在今天下午四点独自到指定地点来。地址接下来发给你。”

长句让他听出了声音经过处理的痕迹。

“他和你在一起?让他跟我说话。”

“你多带一个人,他也会少一根手指。”

“等等!——”

电话被挂断了。

赤井给己方发了消息,让他们调查冒用号码的可能性,接着打给另一个人,同时迅速列出几个重点或疑点。对方清楚降谷对自己的意义。FBI已经确认了公安动用手段,通过同样的渠道将悬赏撤销这件事,他也因此认为降谷放弃了主动被擒的计划,而从消息散发出去起已过24小时,降谷不应该因为赏金被抓,但如果对方的动机与悬赏一事无关,不该做出用降谷来诱捕自己的举动。然而什么样的人能控制住降谷?他今天都在哪里活动?

“喂?”

“我是赤井。”

那边细微的气流波动表示对方有点意外,难道今天没人发觉降谷有异常?

“您有什么事?”

“降谷君今天上班了吗?”

“来了,早上还开会了。”

“现在人呢?”

“现在……”风见似乎起身寻找了一圈,“不在办公区域,您找他有事?”

“有人用他的手机给我打过电话,说他在他们手上。”

“什么??!”

“先不要上报,对方让我一个人去,否则会对他不利。我把录音转给你,现在去你能想到的一切地方确认他和你们部门所有人的行踪,然后打给我。”

“我们?所有人?”

“尽快。”

这次轮到他挂人电话了,他们承担不起在惊愕和无效追问上浪费的时间。然而他希望此刻让他挂降谷下属电话的情境是虚惊一场。但多年的职业经验告诉他,这是真的。它也为他列出了几种可能性最高的情况,无论是哪种,都并不乐观。

然后,他打开早就躺在收件箱里等着他的那封无名邮件。

距离四点还有不到一个小时,考虑到路况,他现在就过去才能准时赶到,对方就是不打算给他准备时间。他没有等风见的回话便开车上路,大约一刻钟后,风见打过来了。

“降谷先生确实不在这里,手机打不通,我已经让人去他家查看了,也给他之前常去的几个地方打过电话,配合监控确认,人都不在。至于我们的人,有一个请了事假,还有四个在出外勤,剩下的都在。对这五人,我也电话确认过。”

“一通电话不足以排除嫌疑。”

“我明白……但其中三人的外勤地点都不近,不可能立刻赶回来,最少也要两小时。”

“把这三个人的资料发给我。市内监控呢?”

“正在筛查,目前没有任何结果。”风见像个被老师问得一愣一愣的学生,突然想起来自己不是只能回答。“对方发给您的地点是哪里?”

“我一个人去。”

“太危险了,至少让我们在附近布一些人……”

“风见君。”

突如其来的称呼让风见后颈一紧。

“我怀疑对方是警察厅的内鬼,很可能有办法掌握公安的动向。对方指定我一个人去,为了降谷君的安全,我只能一个人去,至少要在判断他没有危险之后,才会告知你们地点。”

“那就,”风见不甘地咬了咬牙,“拜托您了。”


“不错,这种绑法就算是我也逃不掉。一路上也没有给我获得任何可以用来判断位置的信息的机会。一个好的警察,必然有潜力成为一个技术过硬的罪犯。”

嘴上的障碍一被移除,降谷就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如获至宝地说话。

“能得到您本人的肯定,真荣幸啊。”

耳塞也被取下,但双眼依然被蒙着。降谷并没有着急的意思,安然坐在椅子上。

“当然,最精彩的部分还是扮演聪明听话的下属,这样一来,某天突然用枪指着上司的后脑说‘麻烦跟我来一下’的时候,换谁都不会有防备。”

“我还以为会被痛骂叛徒,或者追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用问,”降谷说,对于一个被下属反水的上司,他的反应出奇淡定,“我都看明白了。”

“是吗,您很了解我?”

“有人成为公安是希望为国效力,也有人另有所图,没什么奇怪的,芦屋。”

男人笑了一下。

“您就先在这里等一会吧。”

脚步声向远处延伸开去。降谷竖起耳朵。环境是空旷、阴冷的,根据脚步回声,基本可以判断自己面朝室内,比如绑架和火拼的常见地点仓库。而身后一直有风飘来,伴着隐隐的波涛涌动声,应该是背对海了。芦屋绑了他却并不急于交到组织手里,而是把他带到这里,目的是引出谁,已经很清楚了。

脚步声忽然转回。椅子靠背被抓住,朝着风来的方向拖过去,发出难听的摩擦声。他大约被拖行了十米,置于某处。

“您千万别乱动,”芦屋提醒他,“不然很可能会掉下去。”他站在他一点钟方向,突然说:“我们的客人来了。”

在之后漫长的沉默中,只能听到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它们甚至盖过了一阵低调的脚步声,直到来人已经足够近。自始至终,这阵脚步声都有着鲜明的辨识度。

“把枪拿出来,放在地上。”

脚步声停了片刻。

“走到那条线为止。你过线,他的头上就会开两个洞。”

“给我看他的眼睛。”

这个时候再次相见对他们而言应该是别扭的,但在降谷眼睛上的障碍被撤除的那一刻,他们依然不由自主地对视了,视线纠缠在一起,没有人想起还有尴尬这回事。

“不用紧张,我没动他一根指头。”芦屋说。

“我可以作证。”降谷热情捧场。

赤井飞快地确认了他被捆绑的几处位置:手背在椅后,双脚分别绑在椅腿上。在一路走来时,他已经确认过这里的环境。有顶棚的木建船坞,一面直接开向大海,他们就在一个停船位旁,降谷所坐的椅子放在岸边,身后就是水面。那里停着一艘小艇,对方很可能打算用它撤离。他看到降谷也审视了一圈周边,仿佛也才看清自己身处何处。

“确认完了吗?”芦屋问,“确认完了就轮到我了。”

“说吧,你想要什么?”

“把你旁边那个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穿上。”

赤井依言打开那个包,从里面掏出一件战术背心般的东西,但它的重量让人心中也是一沉。在场的人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降谷先出声了。

“我说你,该不会想让他去做人体炸弹吧???”

芦屋看着赤井,对准降谷太阳穴的枪口向上一扬。“穿上。”

事实上,赤井也并没有犹豫。他展开背心,仿佛那只是一件西装马甲,虽然不属于他习惯的装束,却不影响动作的流畅。炸药的量,他心想,刚够干掉一个人,且不会造成太大的声响。

“放心吧,”芦屋说,“我对恐怖袭击没兴趣,也不会做损害日本利益的事。”他用不持枪的那只手插进西装内袋,抽出一个引爆器来。

“现在,把那条线下面的东西拿出来。”

他指的是命令赤井止步的那条用胶带贴出的标记,下面有一个条状凸起。赤井蹲下去,揭起薄薄的银灰色胶带,取出了下面那把短短的刀。

“拔出来,”芦屋说,放下了对准降谷的枪,“对,就那样。”

“切断你左手的肌腱。”

赤井眨了一下眼睛。站在那里的男人不是在开玩笑,他的视线移到降谷身上,发现对方脸上出现了一刹那的空白,那是一种以惊骇为基底、恐惧为穿插,还伴有一点不容忽略的担忧的表情。但他立刻就变回了通常的降谷。

“你对他有什么仇,”嗤的一声,那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讥笑,“要用我来要挟他废了自己的吃饭家伙?”

“我只是觉得他们应该喜欢这样的处置。”

“他们?谁?……你对我的魅力也太有信心了吧。”降谷看看芦屋,再看看赤井。“他不做怎么办?我觉得他不可能做的。没人会做。”

男人举起手上的引爆器。

“虽然如您所说,两个活的确实最好,但一活一死,也不算亏本买卖。”他转而望向赤井,带着服务业人士一般和善的表情。“是变成一堆碎片,还是只废掉一只手,对我来说一样,您自己选。”

“芦屋,你知道悬赏是怎么撤销的,”降谷说,“与组织有资金往来的账户都被冻结了,除非他们在墙里埋了成堆的钱,不然你一分都拿不到。”

“三。”

“停手吧,杀不杀他无所谓,但你真想背叛公安吗!”

“二。”

赤井又一次看向降谷,他们隔着少说20米距离,哪怕他有鹰一样的视力,除了错觉以外,他也不该像现在这样,在浅蓝色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伸手解开衬衫左袖,沉静地折起,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直到结实的小臂。

“一。”

芦屋看着他,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他把刀换到右手,先是凑到手腕处找了一下位置,然后微微拉远。

“等一下,赤井!”

稍一停顿后,他的下一句话却是对另一个人说的。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了。”

“继续。”芦屋对赤井说。

“先等我说完话行不行?”降谷怒吼,“你想做100个俯卧撑吗?!”

那一刻,表情得意的男人迸出了一丝条件反射般的羞窘,外加困惑和紧随其后的耻辱,接着,就像忽然意识到此刻立场逆转却还在用上司身份充门面的人之贫弱可笑,他自满地、怜悯地、故作宽厚地咧了咧嘴。

“那么,您讲吧。”

“给那家伙的车设炸弹,那天晚上偷袭我们,都是你干的。”

芦屋未置可否,但降谷也没有要他承认的意思。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炸弹那次,你是要我们死的,如今你明知道悬赏已经撤销了,还要用我来抓那家伙,抓了他又只想废掉他的战斗力,可见钱并不是你的首要目标,我们是死是活也不那么重要。你又说不打算损害日本的利益,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赤井出神地想,没把降谷的嘴封上是不是这个叫什么芦屋的人最大的失误。

“假如我是个很有野心的人,琴酒等人还在逃亡中,他们痛恨的人恰好是我的上司,这人比我年轻,看起来风华正茂,前途无量。”

赤井发出一声闷笑,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在这三个条件下,我会怎么做?”

降谷望向曾经的下属,似笑非笑地兴奋起来。

“我绑架了上司,以他为饵跟组织的余党接上头,借此机会深入虎穴,争取见到琴酒本人。如果我够聪明和走运,可以趁机抓住他,最差也能杀几个干部,或者搞到一些资料。虽然上司一个人就够了,但当我发现对某个最终成为消灭组织主力的装死叛徒,琴酒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时,耶!我决定丰富一下我的投名状。这个计划的关键一步,就是在混乱中顺手干掉我的上司。当我带着看造化或大或小的功劳归队时,只要悲痛地告诉他们这个计划的提出者降谷先生不幸在行动中殉职,甚至带回不会令人起疑的尸体,没有人会想到一个来自地方的野心家这么早就开始为自己向上爬的道路铲除绊脚石了。”

芦屋像一尊石像般默不作声地听着。

“不过这个计划充满了变数和对能力的考验,比如要怎么说服组织的人相信你的动机。”降谷微微点头,仿佛他是评委,前面那些话都是对方说的。“我自己去,这次任务能有60%的成功率,加上他的话……80%以上。而你如果只有一个人,就很难说了。”

他抬起视线,以赤井记得当初能将任何险境变成谈判桌的镇定与自负,双眼明亮闪烁,侃侃而谈,把真变得假,假变得顿时充满诱惑力,当身后已是万丈悬崖,让敌方以为静候着千军万马。

“我也可以给你两个选择。”

芦屋有些惊愕地看着这个不知道有什么资本要挟他的人。

“你没有同伴吧?就算有几个凑数的好了。一边是30%以下的成功率,和引起FBI追查的麻烦。另一边是大于80%的成功率,还有我跟这家伙不会追究你的保证。你选哪边?”

“您漏了一点,”芦屋抬起手中的枪,“第一种情况下,我至少还能杀了您。”

降谷大声叹了一口气。

“如果在任务成功和干掉竞争对手之间你选择了后者,我只能说,你永远也不可能与我比肩。哪怕你真的取代了我,也只能做一个劣化版的我。”

他挑衅地眯起一边眼睛,忽然转过头。

“你其实不该给他那把刀。”

他径直且目不转睛地望着赤井,话却仍然是说给芦屋听的。目光灼热得有些奇异,隔着对对视而言过于遥远的距离,它执着地投射过来,仿佛一个在对面山顶用镜子反射日光的黑点大小的人。

“你一旦在他手里留了一把刀,就相当于给了他一种终极的逃脱手段,虽然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用的,可如果他必须面临是自己还是我之间的选择,谁又知道呢……”

他讥讽地望着自己正在谈论的人,诛心得毫不遮掩。

“毕竟对他来说,效率最高的突破点,是我啊。”

赤井扬起手臂,以旁人完全看不清轨迹的速度,将那把刃不过柄长的刀投了出去。

降谷发出了一记宛若气窒的声音,椅子带着他向后翻倒,扑通一声坠入了水里。

这串动作发生得猝不及防,芦屋从反应过来到做出行动的整段时间已经算短了,但他与降谷之间的距离没有近到让他抓住他。他站在岸边向下看,人已经消失了。船与岸之间的那一片海水摇荡着,黑不见底。

他意识到有人扑来时已经晚了。降谷坠海的那一瞬间是起跑的发令枪,被降谷短暂吸引了注意力的3秒钟,足够赤井缩短这20多米的距离。

“你不想死。”

当那把本该跟降谷一起消失在海中的刀抵上颈侧,这句话终结了一切。

平凡的五官抽动着,颤抖着,额角出现了湿意,微微放大的瞳孔里都是懊悔、不甘乃至绝望。是啊,赔上自己的命从来不在他这次行动的选项里,因此,在这个短兵相接的时刻,当对方有刀,他手里有枪和引爆器,输家是他。

“哈,被你骗了……”

“把枪扔了。引爆器给我。”

“你们是约好的吗?”

手劲毫不留情地加强,仿佛要给另一侧已经愈合的伤口添一个对称的新同伴。血从刃下不怀好意地慢慢渗出。枪从已经放弃的手指之间跌到地上,被踢到一旁。

“从现在开始,大声计数。”



做完一切该做的事跳进水中时,赤井听到的最后一个数字是18。这意味着从降谷落水至今已经过去了30多秒。他不知道他向后翻的时候有没有蓄够气,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的肺活量,更不知道水下环境如何,而降谷比他多知道的,也不过就是前两项而已。眼前是痛恨的人,身后是未知的凶险,面前是四肢无法自由活动、肺部无法吸入空气且不知会有多长的时间,可降谷却眼睛不眨地提出了这个正常人不可能提出的建议,神色间未曾出现一丝动摇。

冷汗与热汗消溶在幽暗的海水中,心跳却无以平息。恐惧与喜悦来得都不是时候,现在他必须争分夺秒地找到降谷,哪怕下面是鲨鱼群,是黑洞,是巨大的能把人绞碎的扇叶。他定定神,继续划水下潜,别在帽子上的袖珍手电打出一团直径与深度都极为有限的光,四处探寻着,希望着,甚至祈祷着。

看到了。

如果发丝和衣角没有飘动,被绑在椅子上悬浮在水中的降谷看起来就是一座雕塑。他的眼帘垂下,看不出还有没有意识,赤井拼命加速游去,指尖在碰到他脸颊之前在略微颤抖。

可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时机刚好,让人担心是不是幻觉。

那不是幻觉。对赤井而言,是世界上全部的光。

气泡一串串争先恐后地上浮,降谷用眼睛催促他,眼神生动得仿佛声音就近在耳边:快点快点,我要憋不住了!你怎么来这么晚??快救我,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欠就欠吧现在谁还顾得上那么多活命要紧——

赤井张开双臂,环住降谷的肩膀,把他圈在怀里,嘴唇便贴了上去。这就像属于恋人的一次热烈而天经地义的长吻,他知道降谷起初也这样以为,因为对方像电影或漫画里一切被吻袭击的男男女女一样睁大了眼睛,直到立刻发觉那并不是。经过肺部加温、意味着生机的气体注入口腔的同时,降谷被固定在椅背后的双手也得到了解放。

赤井潜下去,切断他脚踝上的束缚,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没有言语,没有耽搁,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一转身,牵着他缓缓向上游去。这应该是为了节省他们胸腔中所剩不多的氧气,在大海昏暗无光的深处,他们渺小如气泡,但握紧手腕的力道,也许因为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一直那样强大而恒定。

降谷湿漉漉地跪在船坞上,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呼吸,随手把头发撸到脑后,抹掉脸上的水。他看了眼被捆在系船柱上的芦屋,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讪笑。

“让我跟他单独待几分钟,暂时不要联系任何人。”他转头对赤井说,神色中完全没有外表那种的狼狈。“……你可以到你的车上等我。”

赤井不确定降谷能用几分钟的时间做什么,因此自动将这个说法当作虚指,做好了要等上半小时的准备。其间,风见发来过消息,试探性地问他和降谷先生的状况。赤井没有回复,把手机重新放回车上的储物层。但不过一刻钟左右,降谷就出现了。他的头发回落下来一些,但额头和下颌难得一见的线条让整体看起来还是有些陌生。

“久等了。”

“需要我帮忙处理么?”

“唔?”

降谷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喷笑。

“……我没杀他。”

“你放他走了?”

“算是吧。”他打开副驾驶车门,熟练地坐进去。“我让他明天记得早点来上班。周五的例会提前了。”

在赤井的预想中,对待公安系统内的叛徒,降谷这么爱憎分明的类型就算下不了杀手,至少也会把人关起来审上三天三夜,撬出所有情报,无论如何,不会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神态自如地坐进他的车里。

“人活着多少还有点用,死了只能变成花肥。”湿透的衣服一定也让他很不好受,因此他皱起眉吐吐舌尖,解开了衬衫的第二个扣子,合上双眼,带着微小的倦意向后靠去。“而且,我喜欢看人因为摆脱不了自己的失败而一生如坐针毡的样子。”

“他如果再找机会暗算你?”

“我告诉他,如果我死了,不管是不是他干的,他的秘密都会被立刻递到课长办公桌上。”降谷满不在意地摇摇肩膀。“所以希望他好好保护我啊。”

他特地坐起来,转身盯着赤井。“原来你会笑啊。”

“喂!有那么好笑吗??”

“……再笑我生气了。小瞧我?”

赤井假咳一声,说:“要去哪里,我送你。”

“当然是回家。”

“风见问过你。”

降谷打开手机,拨出电话,第一声还没响过就被接起。

“是我。”降谷说。“我没事。……嗯,嗯,没什么,虚惊一场而已。……他在我旁边。具体明天再说。辛苦了。”

他像个任性的中学生一样挂掉电话,顺手摸了摸座椅。

“啧,被我弄湿了。对不起。”

“为什么阻止我下手?”

“哈??”

路上的人和车变多了,当他们驶离码头,各有心思的脸也渐渐被霓虹灯染上飞快流逝的亮色。

“难道你想废了自己一只手,还是惯用手?”

“这里的问题不是我怎样,而是你为什么帮我。”

降谷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他。

“我恨不得杀了你,不代表我会高高兴兴地看着你被屁都不是的小喽啰废掉一只手,再被虐杀或者灭口。”

车轮发出尖利的嘶鸣,方向盘一摆,他们在路边急停,吓得前方几个酒足饭饱的妹子抱成一团跳回人行道上。

“喂,赤井,这里不能停——”

“你恨不得杀了我的表现就是在我未必能领会你的意思,也没把握在你窒息前搞定敌人,甚至可能借机甩掉你自行脱身的前提下随随便便赌上你自己的命?”

赤井看着降谷,他的语气并不算严厉,脸色也并不冷峻,但降谷缩了缩肩膀,举重若轻地避开了他的注视。

“我希望你办到的,你都办得到。”他不看他。“……苏格兰那次不算。甩掉我自己逃就不是你了。其实就算我什么都不说就跳海,你这个傻瓜也一定会把自己当成超级英雄,冲过来救我……该死的美国人。”

一种与负面情绪无关的沉默暗中发酵,让车内的空气带上一点醺然的味道。

“你本来是故意被他绑架的。”

降谷望向另一侧车窗外。

“DNA比对或者内部监控,你应该发现了什么吧。”

没有回答,但形同默认。

“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把组织赶尽杀绝的机会,虽然极其危险,但也可能成果丰硕。”赤井盯着他的耳后,半干的发丝贴在那里,水痕划过颈部,消失在衬衣之下。“而你因为我的一只手放弃了。”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的手还不如这个机会?机会过了还可以再制造,而且我也不是那么不择手段的人——”

“谢谢你,降谷君。”

未经修饰的直率辩解被堵回了嘴里,降谷的脸微微涨红,好不容易迎回来的视线再一次慌忙弹开。

“搞什么……”

“我不是要指责或者嘲讽你……”赤井也觉得舌头有点不灵光,他揉着颈后想,眼下的情形还不如指责和嘲讽容易。

“总之,你保护了我,我非常……感激。嗯。”

两个落汤鸡一个垂着头,一个东张西望,狭小的车内空间里,水滴落下的声音仿佛明确、洪亮的嘲笑。

“……谁让你为了救我要对自己下手。我可不想欠你那么大的人情……啊!想一想都觉得会死。”

“那我们各加一分,”赤井轻快地说,“还是你领先。”

降谷像看外星人表演节目一样看着他。他只好说:“你好像忘了计分这件事。”

降谷无话可说的样子已经很稀罕,至于微微鼓起嘴的小动作更是难得一见,可这些完全没有违和感——一个可爱的降谷听起来奇怪,只有在某些场景下看到才明白那可以多么自然。赤井想绷住笑意,想像莱伊那样面瘫得浑然天成,或者像冲矢那样假面永不崩坏,却不可控制地失败了,微笑像春天的河,细听之下都是破冰的声音,从几丝到一串,到和弦,到交响,到挣脱冬日最后一根手指的挽留奔向海洋。



他把他放在家门口,听到了自己口中最温柔的一版“晚安”。他说,之后见。不过他其实不在乎对方是否还有见自己的需求,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今天的一切,让他对他们至今的关系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当悬赏的戏码几近收尾,他们重新回到少有交点的生活中,只要两个人的关系不急转并恶化,他就可以把这一刻的满足团起来放在衣袋里,随时默默地伸手进去把玩。

“你打算那么湿着回去?”

“我也是这么湿着送你回来的。”

“上来。”

降谷板着脸,转身就走,没有给他拒绝的时间。他当然可以一走了之,理论上可以,感情上很难。当降谷的背影写着“别废话,跟我来”时,他就像被笛声迷惑了心神的孩子。

毕竟,想跟喜欢的人多待哪怕一秒就像吃饭睡觉,是种本能。

降谷走进家门,丢下一句“我先去了”就进了浴室。五分钟后,他穿着干燥的T恤短裤,擦着头发走了出来。

“你去吧,我给你拿衣服。”

降谷拿给他的是一套略旧的家居服和一条崭新的平角内裤,尺码差不多合身,而从颜色和款式上看也并不像降谷自己的。看来他们确实是恋人,他想,惊讶于自己竟然还能感到嫉妒。又是一件理性压不住感性的事,这时的感想却是自己果然还年轻,也不知道该微笑还是苦笑。

“你的衣服我去洗了,”他走出浴室时,降谷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笔记本电脑摆在腿上,洗衣机正在不远处发出隆隆的背景音,“坐,”他把沙发空着的那半边示意给他,“像在恋人家里一样,让自己舒服一点。”

“看样子,在衣服干之前我都走不了了。”

“这么着急走,难道是害怕我?”降谷伸手从茶桌上拿起其中一个杯子,“请。”

已经倒好的金黄色酒液,散发着熟悉的烈性香气。摆在一旁的酒瓶明显没有遮掩的意思,赤井望着瓶身上的花,拿起了玻璃杯。

“连暗恋被你发现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最坏不过被喜欢的人践踏心意,而那已经是过去式。和降谷一起经历了这样的一个晚上,哪怕对方今后依然憎恨他,攻击他,漠视他,都没有什么是他会害怕的。对他来说,他们信任了彼此,保护了彼此,为彼此的生死承担了责任,那么最好的结果他已经得到了。

降谷眯起眼睛,非常甜地笑了。

“那我还真想看看你害怕的样子。”他微微偏头看他,用的是他最不能抗拒的眼神,然后向他递出酒杯。“祝贺我们死里逃生,祝贺我依然领先,祝贺你在面对我时无所畏惧。”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微甜的酒液入喉,恍惚回到当年三个人一起做任务的时候。对彼此背景一无所知,让他们的关注点集中在技能、谋略和对方本身上——正是因为信息的缺乏,他们恨不得埋进对方的肌肤里去,期望20多年的物质交换多少能留下一些破绽,向他们揭示对方身份之谜。而现在不同。现在的他们早就把彼此从动机到情绪,从优势到痛脚都摸得一清二楚,所以在这一晚后,他们像两个被扔进浪漫喜剧片场的影坛死对头,还发现台本上竟然一个字都没印。

“我比较想看看我可爱下属的表现之后再决定。”

“不担心他跑了?”他不觉得这些问题有必要,只是想戳戳对方,捏捏他,仿佛无论多高智商的恋人之间都会发生的,用以填充普通日子里那些位于思考、行动和睡眠间缝隙的对话。

“他干什么都只会影响他自己,”降谷晃晃酒杯,单手在键盘上敲下一串字,“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我来猜猜你的下一步吧。”

降谷以没有反应为反应。

“重新按今天的剧本演一场戏。或者联系上贝尔摩德,以免罪等条件换取她给你带路。不管用什么方法,悬赏这条线你并没有放弃。”

“可我们已经让悬赏失效了。”

“悬赏失效恰好能合理化你失手被擒的假象。毕竟对有些人来说,能不能拿到赏金并不重要。”

其实还有一点,降谷的计划是将赤井排除在外的。这种被保护了的感觉,就当是自作多情吧。也许是对自己头脑发昏的回应,也许是对方锐利注视的效果,赤井感到房间里气温微微升高, 对此时的天气来说,这套长衣长裤可能有点太热了。

“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降谷用“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的脸露骨地表示顿悟,“但我希望你和你周围的人不要妨碍我们的行动。”

“那我们,至少是我自己,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赤井说。“带我一起。或者至少让我暗中掩护你。”

降谷笑了笑,竟然没有立刻拒绝,他的注意力似乎被别的什么吸引走了,瞳孔饶有兴致地扩大。“……赤井,你很热吗?”

额上的一层薄汗来得毫无理由,被问的人听到了自己格外有存在感的鼻息。

“躺一下吧。”降谷起身,打开卧室的门,斜身靠在门边。

“不用。”

“别担心,”降谷说,“我还是有职业道德的,不会趁你喝醉躺下的时候割断你的喉咙。”

赤井当然不会有这种担心,就算在他们关系最剑拔弩张的阶段,他也不觉得对方会利用自己最无防备的时刻来复仇,或者说,这是他愿意赌的局。而现在,他知道他的胜算变大了。

所以,他听从了对方的提议和自己的内心倒在对方的床上,就像小时候躺在走出摇篮以后生命中的第一个小床上一样。就在即将合上双眼的前一刻,他看到倚在门边注视他的降谷慢慢走来,把手放到他胸前,仿佛在测他的心跳。

然后他在床边坐下,俯身伏在他身上,出乎意料地吻了下来。

这个吻也像是一种试探,但紧接着,嘴唇离开了,降谷抬起腿,跨坐到了他腰间。一个突然闪现在脑中的认知让他心口绷紧,呼吸暂停。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降谷朝他挤了挤眼睛,臀部下移,准确地摩擦了他渐渐呈现非自愿充血状态的部位。

“就是你想的那种东西。”

赤井试图翻身,推开他,便又迎来了一个目的性明确的吻。这次不再是轻轻碰触了,对方湿润的舌熟练地舔舐他的嘴唇,打破他不堪一击的防线,将他渴盼已久的甜蜜灌注进去。在技巧卓越的深吻同时,不怀好意的手直白地抓住了他的弱点,用尽一切谄媚的方式,鼓动他继续膨胀,催促他寻找它想去的地方。

“唔……降谷……君!”

“这可能是我见过……”手指下的硬度给出了无言的证明,降谷用鼻音笑了。“效果最强的一种。”

想推开一个体重比自己轻不了太多的成年男性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他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让对方拉开了斗兽场的铁栅。降谷扣住他的后背,带着他翻过半圈,自动换到了他身下,然后抬腿勾住他的腰——没有什么比此刻的意思更为明确。

赤井努力撑起上身,但现在妄图支配他整个人的是已经失控的下身,它正在让血液远离大脑中可以进行理智思考的部分。它只知道一种急需纾解的痛苦,一种要用不计后果、自我中心的狂欢来饮鸩止渴的冲动,这和毒瘾发作有的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而他的毒,同时也是他的药,正主动地贴上来。

“……为什么要这样做?!”

收起所有不切实际的美好妄想,这里再也没有它们的立足之处。降谷的眼睛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他了。那里除了仇恨与得逞的愉悦以外一片荒芜。

“别客气,像你希望的那样,痛痛快快地上我啊。”

他用最能折磨人的方式爱抚着他的脊背。

“你到底……”汗水流进了眼睛,赤井甩了甩头,没能将它驱离,一片刺痛模糊了视线。“到底想干什么……”

“真可怜啊,”对方单手捧住他的脸,另一手握住他已经胀大到极端的器官,向自己大开城门的柔软中心牵引,“你知道,要想不痛,办法只有一个。”

他们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闷哼,然后是此起彼伏的痛苦喘息,暂时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顶端的确进去了,但在这种几乎没什么前戏的情况下无法继续推进,他们卡在暗黑色的恨意里,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我懂了……你是真的恨我……”

无论何时都沉稳、悠然的声音,也许是第一次疲惫成这样支离破碎的干枯音节。降谷微微抬头,两人四目相对,蓄着生理性泪水的眼睛和含着异常得意的声音,反差令人毛骨悚然。

“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那么强暴一个恨你的人如何?”疼痛让降谷皱起眉,嘴唇颤抖,他咬住下唇,仿佛在警告自己不许分心,就算被绑在椅子上也依然可爱并明朗的脸此刻却变得扭曲,“看好了,赤井,我痛苦是因为你在发泄自己的欲望,是因为你在伤害我,事情到这里就很有趣了:是我故意让你伤害我的,而你呢,我知道你不想这么做,可你忍不住要伤害我,哈哈,”他讥诮地笑出来,“你是不是以为经过今天,你跟我的关系多少有点进步了?可实际上怎么样?我宁可故意让你伤害我来伤害你,也不想跟你‘进步’啊!”

僵硬、火热的身体再一次被柔软地接纳,降谷极尽所能地缠上来,可身体越敞开,他们都明白,心只会闭合得越紧。

也许他恨我,我爱他,才是对我们各自最好的结局。

降谷被推开了。不光是吻,他们贴合在一起,就算是出于恨意也仍然渴望吸附彼此的肌肤同样被硬生生地分开了。赤井退到床脚,眸色依然暗沉,却已经提起被降谷勾下的裤腰,他接着迟疑了一秒,凑过去给呆愣的降谷整理好衣服。

“对不起,降谷君。”他缓慢地说,未曾缓解的痛苦在话音间阴魂不散。“对不起,让你这么恨我……我没什么能做的,但至少不会再让你困扰了。”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拿起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迅速地离开了,整个过程也许还不到两分钟。降谷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或者说还在犹疑要如何反应,他便已经消失了。

“搞什么,那是落荒而逃吗。”

不对。

降谷缓缓地滑下床来,坐在床脚,仰起头,后背靠上床沿。被强行开拓的身体依然在痛,告诉他刚刚的一切都真的发生过,只是半途而废了。

那不是一次狼狈的逃跑,而是一场黯然的放弃。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啊。”

手指烦躁地插入发间,几分钟前鲜明的恨意和得意早已没有一丝残余。

这些天来他对待赤井的一系列方式,的确出自本意,然而却并非真心。伤害他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但他终究还是货真价实地伤害了他,并始终没能达成目的。



风见早上走进办公区域时,看到上司正湿着头发看文件。他起初以为对方是早上刚洗完澡就来上班了,但第二眼就瞥到了随意搭在一旁的毛巾。

“降谷先生,您昨天是在这里过夜的???”

咬着笔杆的上司嗯了一声,脸色看起来不太妙。

“昨天发生了什么?您没事吗?”

“是一次绑架演习。为了测试真实效果,没有提前通知你。”

降谷放下笔,从容地讲了一个有头有尾,合情合理,此外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故事。这故事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真的,风见清楚,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比起隐藏行踪,上司给出了一个解释,让赤井昨天告知自己“降谷被绑架了”的行为变得可以理解,因此也可以忽略。他们面前始终有更重要的事,一个被解决的疑问意味着各项行动可以推进,而自己的重要性大到可以看到一张被补齐的拼图的全貌,从形式的角度,一名下属不再需要其他。

不过,他还有一点疑惑,却不是来自上司。

“我刚才收到了一则消息,”他努力掩饰掉语气中的迷茫,“是赤井让我转告您的。”

他看到上司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此前没见过的神情。因为那是种混合物,他需要时间分辨各种成分的本质。他唯一能立刻肯定的是,他的上司知道他的疑惑的答案。

“说。”

“他申请调回美国,今天就会离开日本。他之后会在那边继续追查组织的残余势力,会有其他人接替他自日本的位置。”

“好,我知道了。”

平淡的回应,一切情绪反应都消失的脸,降谷就这样抬起脚,向某处走去。

“早啊,芦屋。”

刚刚出现在走廊上的中年男人挂着黑眼圈,脸色苍白地慢慢走近。同事了几个月,风见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这样的状态,他似乎一直是低调、听话而能干的,像一抹善于利用地形消隐的影子,现在却被捉出来,平摊在烈日之下。他回了一个貌似普通的“早,降谷先生”,望向自己的眼神却有着焦灼的试探,风见不禁怀疑他昨天是不是跟上司去出了一个机密任务,还失败了。

降谷脚步未停,与他擦肩而过,一个神情恒定如常,一个恭敬地垂下头去,三个人渐渐扯成一个诡异拉长的三角形,被一个越过肩头的响指打破。

“叫上二课剩下的人,到5号会议室。”

“是!要准备什么资料吗?”

“芦屋和我准备把昨天的演习变成真的,需要大家配合。”他斜斜挑了提到的人一眼,仿佛在向他确认一件他们已经商定好的事。“带上耳朵,来听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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