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这件事不会给对方带去困扰,他并没有打算将它变成一个秘密。因此对方问起之时,他那么自然,仿佛接过一瓶水那样淡淡地点了个头,给了一个肯定答案。
——该不会是因为你暗恋我吧?(开玩笑的语气)
——是。(在问话的人听来也可能是开玩笑的语气)
对方睁圆了本来就又大又亮的眼睛,说,你以为拿这种事开玩笑就能吓到我吗?
“不是玩笑。我是认真的。”
也许很多年后,那次告白还会像刚出口一样清晰,在那一连串雨天里,这个回答是最干燥、稳定而孤独的瞬间。有人说带有情感的记忆是最牢靠的,特别的片段是印象最深刻的,那么把感情暴露而出的那个特殊的时点,会像对方的存在一样烙进他已经非常精准的记忆。
他们当时正在喝酒。不是一对一,他们没那个交情,是在某个深受这一行特殊公务员喜爱的居酒屋。昏暗,喧闹,不算太整洁。他们之所以同时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赤井要代表美方来给他们做一个简单的发表,包括在美国境内对组织的处理工作中涉及日方的部分。这是一个星期五,于是很正常,有人提议结束后去喝一杯,但没有人把独自前来的FBI探员当成客人,只是随口问他要不要一起。赤井并不在乎他们怎么对他,这次并不客气的邀请对他的吸引力只有一个,却是很大的一个。他说“好”的时候,公安们看起来都有些意外,连降谷都挑了挑眉毛。
他放下酒杯,起身向对方走去时,确定自己百分百清醒。那时降谷正一个人在窗口找月亮,可惜,最近的天气注定要让他失望。整个房间吵闹的公务员被他抛在身后,但他一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像在呼唤一个愿意来和他并肩的人。赤井并没有把这个模糊的感受看作机会,他没有主动寻找过机会,但当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机会,或者说是深渊时,他像平常绝大多数时候那样没有犹豫,仿佛一切关于果决的职业训练都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
背景里的声浪仍然在起伏,雨水的气息从对方转身带起的风中飘来,降谷微醺的眼睛看上去是被打湿的紫阳花的颜色。
“你喝多了吗?哈哈。”
有这种疑问也是正常的。虽然两边的合作已经进行了一年多,大大小小的交道也打过数十次,降谷对他的敌意仅仅是收敛,始终没有消褪。就算苏格兰的事已经揭过了,他说,我也不可能跟你这种人有什么积极发展,更别提交朋友了。他绕过他打算递给他一杯咖啡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赤井不需要别人告诉他第二遍。从那以后,他们的交往便仅限于公事。
“我还要开车,喝的只是茶。”
降谷的视线落在他脸上,疑惑,或许有些探寻状地打了几个转。到目前为止,降谷认真直视他的情况一只手数得过来,如果挑剔地盯着后背不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清楚,不过应该比你开始调查我假死更早。”
“在我看来,可一点征兆都没有。”
“因为我藏得好。”
“为什么告诉我了?”
“我没有想改变什么的意思。”
“所以啊,”降谷的声音不客气起来,“为什么?”
这个问题,赤井也想知道。他借机想了想。
“因为你问了。”
“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噗。你什么时候这么好人了?我要是问你今天的内裤什么颜色呢?”
“真想知道吗?”
降谷猛地举起酒杯,一根食指离开杯壁,定定地直指对方眉心。
“你看,同样是玩笑口吻的一问,关于内裤的问题你至少还弹出个确认对话框,关于暗恋的问题却立刻回答了。这说明什么?很有可能,你在潜意识里其实一直在寻找一个向我告白的机会。”
赤井又想了想。
“你很可能是对的,”他说,语气像一个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告白的感觉就像飙车一样,非常爽。”
从降谷的表情看,被告白的人并不能切身体会这种感觉。
“这样一来,你之前的某些行为倒是有解释了,”此刻,他的大脑一定在高速运转,为他搜罗所有曾经在他意识里做过备案以待日后翻拣的证物,他微微点头,把酒杯拿远一点凝视着它,“赤井喜欢我,”然后换个角度继续凝视着它,就好像这件事是杯子突然长嘴告诉他的,“赤井……喜欢我。”
“降谷君,我不想造成你的任何困扰——”
从酒杯上离开的视线缓缓爬升,与他相交,并未有退缩、嫌恶或任何消极的色彩。降谷玩味地凝视着他,眉梢眼角与唇线舒缓起来,慢慢地露出一个恶魔般的微笑。只不过依然文雅而好看。
“我不困扰。”他说。“困扰的反义词是什么?总之就是那个状态。”
“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我也会继续保持之前的距离。你可以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不。”
降谷慢慢地走近他,越过了普通甚至不太友好的两个人之间距离的底线,胸口几乎相贴,他稍稍抬起眼睛才能看到他。
“我会做一些事。我也会拉近跟你的距离。有好事发生了,对我来说。”
他伸出没有拿酒杯的手,意味暧昧地扯了扯他的衬衫前襟。
“你的封印,我今天就解开了。既然你喜欢我,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能陪在我身边。”
这个说法有些怪异。
一般来说,被告白以后,人们的反应不外乎是两种:接受或拒绝。笑着说“我知道了,谢谢你”也是拒绝,脸色一变转身逃跑的行为可能是拒绝的直接表现,也可能通向接受的结果。现在的降谷却选择了一个最含糊的回答。不过,赤井没有追问下去,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就足够了——既足够让他选择后续行为,也足够安放他面向对方的感情。
“好。”
降谷仿佛没有料到他答得这么干脆,或者可能并不希望他答应,总之是皱了皱眉,然后转身走回席上,把酒杯重重地砸在长桌上。
就像按下了关闭键,在场的所有人顿时收声,抬头,齐刷刷地看过来。降谷不慌不忙地直起身来。
“诸位,这位FBI探员刚刚向我告白了——就是你们想的那种告白。”
虽然短短一句激起的不过是目光的交错和衣衫的簌簌声,但如果把所有人的想法公放出来,包间也许会变成蜂房。
“诸位认为,我应该怎么回复他?”
赤井理解了那句“陪在我身边”的含义。看来那不祥的气氛并不是他的错觉。
“别做梦了!”有人说。
“痴心妄想?”
“太失礼了,怎么能对客人这么说话。要我说,应该强调一下社会风气不同,我们对这种同性间的关系比较审慎,委婉点拒绝他。”
看得出,降谷跟部下的沟通风格一向比较简单直接,加上都喝了酒,忘年会气氛,再加上这群人原本就对FBI和CIA没好气,此刻的发言,比起跟FBI开会时踊跃多了。
“直接让他滚回美国就好了嘛!”
“向他上司报告他妨碍公务,换人。”
降谷笑吟吟地聆听着下属们的提案,仿佛一个听着德彪西盘算下次怎么做才好玩的精神病态杀手。他可能是听够了,突然一挥手,整间屋子的人像一个管弦乐团一样齐刷刷地噤声。
“我明白了,”他说,转向依然站在窗边的赤井,“综上所述,我不会接受你的感情,但你要陪在我身边。反正感情本来就是单方行为,你也说了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所以这样对你而言,也是不错的结果吧?”
“在你身边,被你玩弄么?”
“玩弄?”降谷无辜地睁大眼睛,困惑地惊讶微笑,求助般地看了看其他人。“你觉得我哪里玩弄你了吗?”
赤井向他走来。落在地面上的足音轻得几乎无声,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其他人的鼓膜上。深绿眼睛的男人走过的空间好像变暗了,这意味着当他走到降谷面前时,至少有一半房间已经被他看不见的黑色披风覆盖,这让降谷的呼吸都紧了一紧,抬头警觉地望向他。
“不过无所谓。”赤井缓慢而清晰地说。“我的感情确实与你和你做什么都无关。我会好好陪着你,不需要你的回应,只要能看着你就够了。事实上,能看到你的机会变多了,我应该感到开心。”
他把一屋子人丢在身后,向门口走去。
“站住。”
降谷重新拿起自己的酒杯。下属的眼神让他不太舒服,他明明白白地在某些人眼中看到了动摇,甚至还有一点点责怪和羡慕,只不过他们也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甚至根本意识不到。“既然要陪着我,不等我喝完酒送我回去?”
等降谷喝完酒,已经是两小时后了。他们这种人,不是滴酒不沾,就是千杯不醉,更多人二者皆有。降谷神采奕奕地站在居酒屋门口,跟每名下属道别,好像他才是老板,或者招财猫。
“再见,多摩川。周末愉快,芦屋。”
然后被一辆绕到门前的车接走。
赤井曾经猜想,等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降谷应该会沉默下来,懒得跟他多说一句话。但降谷按完导航就放下了副驾驶座,躺着哼起不在调上的歌,仿佛接下来要去郊游。
“劳烦你了。”
“我以为你没醉。”
“我是没醉,”他倦倦地笑了一下,“我想不醉,就能清醒。反之亦然。”
赤井的车平稳地切开夜晚的空气,滑行在车辆稀疏的路上,随手拨到的电台里轻轻放着某个偶像组合20年前关于夏日和大海的歌,降谷的呼吸渐渐平稳,听起来好像只是一段用来重复播放以迷惑敌方的采样。
他把降谷从车上架起来的时候,后者还知道迷迷糊糊地掏出钥匙。降谷住的公寓租金看起来是赤井落脚点的3倍有余,非常符合他对下属发号施令时给人留下的印象。然而室内却像警校宿舍一样整洁,除了略宽的床以外,没什么对单身独居而言多余的东西。作为一个称职的醉汉,在被抛到床上之后,降谷也只是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唔”。
“别装了。”
“啧。”
赤井把他的提包放在沙发上,风衣和西装上衣挂起来,走了一圈回来,发现他还维持着原状。
“别叫我,我不想动。”
“那我走了。”
悬在床外的脚踢了踢,又蹬了蹬。赤井在心里叹了口气,在床尾坐下,帮他脱掉袜子,准确地投进墙角的脏衣篮。他想站起来,降谷却动了,仿佛不经意地换了个姿势,脚趾浅浅划过他大腿外侧。
“你其实可以不用走的。”他闭着眼睛,像在说梦话,声音却不可能更清醒。
“我不会改变任何现状。”赤井说。
降谷听到他离开时轻轻关门的声音,坐起来发了一会的呆,然后甩了甩头,起身去洗澡。
对方不喜欢他,哪怕同性之间的欣赏都不存在,这点他早就明白,因此并不意外。根据对方得知他心意那天的表现,他清楚对方并不会尊重他的感情,很可能会利用它来对付他,但这样做的目的仍然是个谜。
矛盾点就在这里。降谷如果是出于恨意,试图报复,按对方的性格,本应对他更虚与委蛇,比如给他尝点甜头,让他对自己欲罢不能后再狠狠地伤害他。即便降谷现在的态度是憎恨的表现,赤井并没有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恨意,甚至没有货真价实的厌恶——这才是真正让他意外的地方。
他甚至觉得,降谷为了某种原因,在探他的底线。
有了这种疯狂的猜想,他面对散落在地的黑色蕾丝内衣、凌乱的床单和浴室里的水声时,表情都没有一丝波动。
“把那个挂在门把上就行了。”
赤井把内衣挂在了浴室门把上,等他回到卧室,浴室门开了,接着又关上了。
“厉害,真的随叫随到,我忍不住想聘请你当管家了——能听你每天早上用英音向我宣读当天日程吗?”
降谷半裹着被单,趴伏在床上,手指划着平板电脑,露出一整片裸背。他的肤色匀净健康,微微泛着光泽,因此几道被尖锐物留下的红痕虽然不深,但也足够明显了。
“读日程没问题,但你一定会嫌弃我做的早餐。”
“所以是我做啊。”
降谷又摆弄了一会平板,轻捷地跃下床,用被单裹住腰以下藏到了衣柜门后,等赤井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已经套上了T恤和短裤,揉着头发向外走去。
“走吧,没你的份。”他对刚刚走出浴室的年轻女子挥了挥手。浅色针织上衣,格纹短裙,清洁感和浪漫感并存的卷发,妆容也并不浓艳。虽然绝不是女朋友,但站在一起也是交相辉映的类型。
“哇,你这人可真差劲。”陌生的年轻女子把口红丢进包里,咣地蹬上歪倒在门口的高跟鞋。赤井走进玄关时,曾经盯了它们几秒钟。他感到女性的目光审视地绕着自己转了几圈,对于这种视线和其中流露出的兴趣,他倒并不陌生。
转过身来,降谷正靠在厨房门口,一边卷起袖子,一边笑着打量他,不过眼里并没有任何笑意。
“她对你有意思。”
“那我只能表示遗憾。”
“因为你的心在我这里吗?”
降谷把蛋打在厚切吐司上,随手撒上芝士,动作像个经验丰富到可以心不在焉的魔药课教师。
“可以这么说。”
于是降谷轻飘飘地提了个建议,就像只是在问他要不要黑胡椒,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降谷好心重复了一遍。
“下次她来过夜,我叫上你?”
“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降谷把吐司推进预热过的烤箱,哪怕笼罩在晨曦中的他本人看起来比烤吐司香甜一百倍。“我很欢迎你加入我们。”
他的眼睛像雨后早晨的蓝天一样无邪无辜。赤井在一刹那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愤怒。
“这样你既不会改变什么,又能跟我睡。我呢,多一种玩法。至于她,两根必然是比一根强,我技巧好,你看起来应该尺寸大耐力长——”
“不用说了,我拒绝。”
“为什么?”降谷开始煮咖啡。“你是那种纯情到只会跟确定关系的对象睡的类型?……真不像你啊。”
当然不是。或者说,曾经不是。不管是不是,在正常情况下,都没有人会接受喜欢的对象提出的这种要求。
“这不是纯情,只是认真而已。”
“你如果希望我跟其他人断绝关系,完全可以。”降谷拿出两个杯子,只在一个里面投入了糖。他抬头朝浑身紧绷的男人继续微笑。“虽然我不喜欢你,但这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我可以成为你专属的……就算是恋人吧,不光可以给你做早餐,还能跟你上床。所谓喜欢一个人,终极目标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倒好一杯清咖啡,端着它绕过餐桌,向他走来,把它递到他面前。
“这样的关系,跟恋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降谷伸手,戏谑地捏了捏他的下颌。
“你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吻我,算作成交。”
赤井微微低头看进他的眼睛。恶魔的眼睛不是传说中的金色,而是蓝的,瑰丽但是冰冷。他想看它们真心变暖的样子,而不是被恶作剧点燃。
“对你有什么好处?”他接过那杯咖啡。咖啡店明星店员的手艺自不必说,香气浓得都有些发苦了。
“可以利用你的感情来对付你。”回答出奇地直白。“我不是对你的感情有什么意见,只不过它太适合作为一个工具了。”
降谷忽而凑近,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这个吻来得太不是时候,如果不是温暖湿润柔软的触觉,他险些以为对方其实是抽了自己一巴掌。
“往坏了说,毁掉你。往好了说,控制你。你觉得是哪种?”
他回味这句话时,对方已经转身离开,戴上印着某种日本传统面具的可爱手套,拿出烤吐司,分装到盘里。
“接受吗?”降谷把盘子放在餐桌上靠近他那边,摆好餐具。
“不接受。”
他扯了一把椅子坐下,抓起那片看起来像对方一样美味的太阳蛋吐司开始啃。降谷文雅地切开自己的那份,看着他,竟然好像有点开心。
“但我还是会陪着你。”
降谷对他眨了下左眼,得意地晃了晃头。“那我还是可以给你做早餐。”
不过那天以后,赤井有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去过降谷的公寓。降谷做的早餐确实美味,让他不禁想象他还会做些别的什么,一定有和食。但如果前一晚没有共同过夜,不会有人特地大清早跑到别人家里等饭,因此想象只能停留在想象的阶段,愿望也仅仅是愿望。
直到那件事的出现。
和上次差不多的时间,赤井按响了降谷家的门铃,后者揉着眼睛打开公寓门,赤井注意到这次玄关并没有女性的鞋,而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降谷简直像一个彻夜备考在桌子上睡过去的高中生。
“我来赴早餐之约。”
和上次不同,明显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的降谷面露愠色。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对方才不情愿地让他进来。
“没有早餐。”
“哦。原来你上次是骗我的。”
“……”降谷转过身来,起床气在头顶聚拢起一小片积雨云,“你以为我天天早上都能像做好全套早餐外加便当穿得整整齐齐目送孩子上学的家庭主妇一样?我昨天加班到凌晨四点,头发还没干就睡着了,而且这不是特例,是常态。我的晨间睡眠像金子一样珍贵,不,金子都买不到,如果早上有会,我起床以后要在十五分钟内收拾出个人样来精神抖擞地出门,还有那个工夫给你做早餐?”
“哦。没有早餐。”
“所以你来干什么???”
连早上都要争分夺秒多睡几分钟,晚上回家还要加班到凌晨,组织还在的时候至少要过三人份的生活,这样的人生,自然不可能有留给稳定女友的时间和空间。
“我马上回来。”
赤井回到车上,拿了东西上楼来。在降谷的瞪视下,他把两盒能量饼干和两瓶水放在餐桌上,平均分开,把一半推到降谷那边。
“有早餐了。”
降谷拿起饼干看了看,不敢置信地把它放回桌上,他的蓝眼睛,此刻看起来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矢车菊。他说:“等我五分钟。”
看他气冲冲地钻进厨房忙碌实在是一种享受,可惜此刻并没有仔细咀嚼他可爱之处的空闲。赤井跟着进入厨房。
“我们刚接到消息,有人发了悬赏。公安今天应该也会讨论这件事。”
降谷从水壶边抬眼,赤井从他眼中看到了迅速做出各种推测的痕迹。
“你跟我。活的比死的价格高。悬赏人没有露面,黑客联盟和美日两边的黑道代发的。我们正在追查悬赏人的线索。”能对两人的身份如此了解,除了刚被他们联手清剿的组织上层人员以外,也不会有很多选项了。
“你跟我谁高?”
赤井没想到对方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样的。
“一样高。”
“这就是你今天一大早冲进来的目的?”
“是,”赤井说,“在撤销悬赏之前,我建议我们一起行动。”
“方便有人一石二鸟?”
“既然成了饵,何不让诱惑力大一点,我想你应该也不喜欢做缩头乌龟。”他从对方刚摆到盘子里的草莓里偷了一个,丢进嘴里。“而且我们合作的效果,是一加零大于二的。”
对他蹩脚的笑话,降谷自然没什么反应。不过看得出来,第一个理由已经足够了。降谷的耐心,必然远不如他,连他都希望有人自己找上门来给他点刺激,降谷只会更喜欢速战速决的点子,甚至会不惜以身犯险。在这一点上,他们其实很像——一次次优雅地挥舞红布,聆听着被肾上腺素催促的心跳,对威胁着要凌驾于自己之上的敌手露出尝到快感的血打个码腥微笑。他喜欢降谷的地方,除了他太不像他,还有他在某些本质的地方太过像他,差异是吸引人的,但差异后的共鸣才令人欲罢不能,差异和共鸣之间撞击出的化学反应让对方在人群中也能发出光芒,让他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追逐与凝视着他。
“要不要比一下?”
用这么兴高采烈的声音递过咖啡,和一份简单但喷香的法式煎蛋饼,说明降谷确实找到了新刺激,它给他带来的兴奋足以让他对讨人厌的家伙笑。
“比谁先被抓走?”
“相反,”降谷笑嘻嘻地伸手到他面前,在盘子空白处用番茄酱补画了一坨便便,仿佛在用这种小学生的把戏警告他,他会接受他的邀约,跟他合作,但绝不会把他当成自己人,“比谁成功逃掉的次数多。”
“我们如果一起行动,恐怕只会一起逃脱。算谁的?”
他喜欢这张生机勃勃的脸。从它被焰火点亮的那个晚上起,说不定比那还早,它就带着仇恨、兴奋甚至喜悦留在了他极简主义的梦里,大大小小,相互重叠,被投影到所有的白色墙壁上。它饱含的那股清新的生命力,让降谷完全不同于波本,尝起来像青柠薄荷苏打水——赤井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选择的东西。
“算平手。”
降谷歪了歪头,继续说:“你知道,我就算发现你的食物被人下了毒,也不会告诉你的。”
“没关系,我会告诉你。”
降谷眯起眼睛,没有丝毫动摇的表现。
“你现在是不是陶醉于自己的一腔深情不可自拔?着迷于一种不分对象、单方面的自我满足?无论走到哪,都寄希望于用自己的魅力收服敌友,是不是你们所谓的007情结?”
降谷是个残酷的人,这一点赤井并不是第一天明白,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到现在,看到的向来只有对方残酷、记仇与激进的一面,这真是一种最糟糕的相逢与再会。但他到了这个年纪,早已不再质疑自己为什么会爱上看起来不可能给自己幸福感的人,他其实早就从以往爱过他的女人们眼中掌握了答案。在十几岁的直觉驱策和二十岁的理性论证后,到了三十岁,他闭上眼睛,把命运交还给越磨越锐的野兽般的直觉。
“你想得太复杂了。”他终于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希望你好。”
“这个说法也够恶心的。”
“你喜欢上谁以后就知道了。”
“那必然是你以外的谁,到时候也用不着你操心了。”
那么好的阳光在亚麻色短发边缘勾勒出一圈金边,在一个像所有初生之物一样美好的早晨,仇恨让他画地为牢,把他自己圈在里面。而他命令他绕着自己的牢房行走,不许偏离轨道,阴鸷地盯着他的步履,挥开他每次试图帮他打开牢门的手。
“下随便什么毒打个码品。”
“啊?”
“你应该不难搞到吧。然后拿着检验结果向我的上级举报,把我调离日本。”
赤井把最后一口咖啡一饮而尽。
“这是最快的办法。”
降谷被将了一军的表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这让他有一点开心,还有二十岁出头时常有的那种在无谓之事上领先一筹的得意。降谷总有办法让他变得年轻、贪婪而好胜。
……是了。
虽然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他面前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沉不住气的那一刻,标志着被占领区的彻底沦陷。
看到那辆招摇的跑车一溜烟甩进警察厅的停车场已经够惊悚的,比那更惊悚的,只能是看到车门打开,上司从上面下来了。风见扶起吓掉的下巴,连忙招呼几个下属冲过去,把降谷团团围住,簇拥着走进楼里。
“等我再联系你。”上司竟然还对驾驶座上的男人比了个手势。
“降谷先生,您最近最好离他远点——”
“我知道,悬赏的事吧。”
“哎,您知道了啊。”
那么按照常规做法,在技术部门用任何办法让悬赏成为一张废纸之前,降谷应该申请待在受到严密保护的安全场所,或者至少改变习惯的生活路线,而且无论如何也不该跟另一名悬赏对象在一起。
不过上司只是停下脚步,拍了拍他的肩。
“我们这种人,如果因为这种事挂掉了,那只能说明没有继续从事这一行的资格。”
“其他方式还好说,但如果有人远距离狙击……”
降谷刚刚落在会议室门把上的手抽了回来,他抱臂面向忧心忡忡的下属。
“上策是抓两个活的,中策是一个活的一个死的,下策是一个活的或者两个死的,如果我想得到这笔钱,狙击会是性价比最低、我最不想选的那个下下策——除非有人的目标就是让我死。”他看了看下属们的表情,善解人意地微笑了一下。“我会打破原来的行动规律,每天换住处怎么样?如果你们不放心,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也可以把附近的高楼都盘查一遍。”
风见确实暗自松了一口气。
“对了。”
降谷的手在门把上停了停。
“最近我跟赤井秀一来往比较密集,但不代表我对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
“明白。”
通过计算机模拟,以降谷的办公室和主要活动场所为中心,筛选出可能有人实施狙击的地点,能封锁的封锁,能监控的监控,并不是什么难事。降谷结束一上午的会议走出来,一见到风见的脸,就了解了。
“辛苦你们了。”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拉上百叶窗,拿起手机,发现一条消息。
我几点去接你?
奇异的感觉。降谷在脑海里拼命搜刮了半天,想不起来这辈子有什么人问过自己这样的话。在他的概念里,不同人的生活素来是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偶尔相交,其后立刻再度分离,这样的形态越多,世界便越呈现优雅、理性的几何之美。接你。在一起。共同行动。无论是哪种措辞,两条平行线远看都汇为一条讨厌的粗线,近看才会发现,是与对方近距离起舞的双螺旋。
何况对方与自己之间还充满了千万种负面情绪。
五点。他放下手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飘过嘴角,迅速消逝。
虽然六点就可以走了,降谷还是留下多加了半小时的班。赤井只在五点过十分的时候发来消息说他在外面街上等他,降谷回复“抱歉,暂时走不了”,收到一条“我等你”以后就再也没有过交流。降谷向电梯走去时,才想起他来。也许早就等得不耐烦而离开了,或者去附近的咖啡馆消磨一下时间,或者在车里待机,何况……他抬头看了眼昏沉的天色,潮湿的黑夜像潮水一样涨起,即将淹没天空。
“降谷先生带伞了吗?”
问他的是一名30岁后半、从地方调进中央的警员,刚到霞关没几个月。如果不是因为对方能力确实出众,短期内就成为几个重要项目的执行者,降谷也不会记得这张平凡无奇的脸的主人叫芦屋雅文。他看起来是少数几个还没离开的人之一。
“带了,谢谢。早点回去吧。”
“您辛苦了。”
降谷撑起伞,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没看到那辆颜色就很讨厌的车。他看了看手机屏幕,又张望了一次,这才在某棵树下发现一个熟悉的黑乎乎的人影。
雨不算小,树起不到什么作用,对方的外套上挂着水珠,帽子已经湿透,一颗橘色火星在唇边明明灭灭。他站在那里,视线顺着街道延伸,像守候主人的忠犬的铜像,除了偶尔把烟抽离嘴唇的动作以外,整个人几乎纹丝不动。降谷走到他身边,用伞挡住了继续落到他头顶的雨滴,他才转过头来,像是早就知道降谷来了一样牵出准备好的温柔笑容。
“车呢?”
“停在那边了。”
“下车走过来的?”
“不想在你的大门口太张扬。”
降谷挑起一边眉毛。“那就甘心淋雨?”他抬脚向赤井刚刚示意的方向走去,对方就跟在他身边,与他并肩。
“这种程度的雨,英国人不觉得有打伞的必要。我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一直留到现在。”
“我没兴趣听你小时候的事。”
“我有兴趣说。”
降谷抿了抿嘴唇,把伞拉回来,只遮住自己。
“向喜欢的人倾诉与生活背景相关的私密体验,也非常爽。”如果不是语气真的很开心,这种措辞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降谷想,自己之所以觉得这人不好对付,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厚颜无耻的水平。日本社会里暗中制约着每个人的潜在言行规则,对他这种没有强烈家国观念的波希米亚人毫无影响。不过赤井毕竟话少,他对降谷造成的精神攻击虽然准且深,却并不会持续,因此他们在沉默中走过几条街以后,降谷已经完全把几分钟前的劣势抛在脑后。他们在附近一条有几家咖啡馆和书吧的僻静街上找到赤井的车,钻进去。落座以后,降谷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个东西来,轻飘飘地丢到赤井腿上。
“擦一下水吧。”
“你还在用这种东西。”
不是纸巾一类的,是质地上佳的男用手帕。浅灰蓝的淡雅纹样,落在赤井腿上的对比像落在拖拉机上的樱花瓣一样突兀。他小心地捉起它,仿佛那是世界上仅存最后一只的蝴蝶,而展开它的动作也好不到哪去,一双惯于摆弄枪械和各类对操作要求极高的设备的手,在应付一张薄薄织物时却尽显笨拙。
“不用还了。”
“……谢谢。”
这句谢中仿佛有点什么不同的情绪,降谷略微想了一下,没能明白,便把它抛诸脑后。
“走吧。”
在打火之前,赤井抽了抽鼻子,突然说:“等一下。”
“什么?”
他推开车门,走了出去,降谷看到他消失在门下很久,又像蘑菇一样在原地冒出了。
“有什么发现?”
“降谷君,”赤井拉开车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们需要你们的爆炸物处理人员。”
降谷推门下车,向底盘下望了一阵,皱起眉头。从技术上看,自己就可以处理,但赤井的车上未必有趁手的工具。谨慎起见,他拿出手机,给还没下班的下属拨去电话。
不久后,当公安将卸下的引爆装置拿走分析,降谷重新坐回车上。
“看来我们第一局平手了。”
夜幕已经彻底落下,赤井发动车子。
“想让我一局,何必用这么委婉的方式?”
“被发现了。”
“借口和演技还很拙劣。”
赤井只是无声地笑笑,直视前方。
“首先,你这种人会担心自己太张扬,不管谁信,我是不信。”
“谢谢你这么了解我。”
“其次,就算你能在雨天靠鼻子在汽油味中分辨出火药,我刚刚给你的那块手帕,只怕也会打消这种可能性。”
这话没错。那块手帕上的香味虽然清淡,但也足够盖住车里的一切气味线索。不过,赤井并不觉得降谷是故意的。
“所以,”降谷说,“你应该是先发现车上被人做了手脚,才把车留在这里,等我一起去‘发现’问题的。”
“是。”
“还故意用我绝对会起疑的掩饰方式,达到被我发现的目的。”
“那我就必须为自己辩护一下了,”赤井的手指像按手风琴键一样在方向盘上顺次敲过,“我知道你很可能会发现,但我没有故意让你发现的意思。”
“我们好歹也算是同行。我们这种人,任何行为都有目的,不是吗?”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是。”
“好深情啊。”
“因为我没想从你身上获取任何东西。”
降谷将脸背过去,朝向湿漉漉而晶莹的窗外。他像在生闷气一样,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没有再和赤井交谈半句话。鉴于赤井除必要情况以外不会率先开口,当降谷不挑起话头时,两人共处的空间里就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而已。
车停在降谷家的公寓楼下。
“上去吧,”现在就是必要情况,“看到你的灯亮了我再离开。”
降谷却没有从副驾驶上起身。
“你不用离开了。”他像在宣读米兰达警告一样,声音确定,充满权威。“只是车接车送算什么一起行动,我又不是哪里的黑道太子爷。”
“降谷君……”
“别告诉我你只会在女人家里留宿。”
“……那麻烦你给我找一个停车位吧。”
刷卡,上电梯,打开公寓门,还没脱鞋,降谷就把手里的东西随便一放,转身揪住了赤井的领子。
“跟我来。”动作虽然粗鲁,声音却并不愤怒。
降谷揪着他回到电梯里,按下了顶层按钮,赤井只是眼神闪了闪,没说话,很快又被降谷揪出了电梯。也许是因为有其他人在,降谷松开了他,而他也继续默默跟在对方身后,刷卡,开门,脱鞋,经过器械区,最终走进一个铺着厚地毯、足够空荡的房间。
“凑合用吧。”降谷说,然后突然狠狠地一拳挥过来。
赤井进行了三次躲闪,全部成功。第四次时,他扣住了降谷的手腕。
“这也是诱饵的一部分吗?”
降谷猛然提起膝盖,重重地给了他小腹一下,然而接着就因为下盘空虚而被他绊住脚,压倒在地。降谷那一下可是一点没客气,如果不是体重优势,被踹得眼冒金星的赤井未必压得住他。
“不是平手了吗?”降谷的手滑出赤井的控制,一拳朝他脸上招呼过去,趁着赤井闪避,重心偏离,他灵活地挣开,一骨碌滚到一边,跳起来。“那今天总得找个办法决出胜负啊!”
赤井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站起,降谷在对面警惕地瞪着他,从后颈到脊骨都攒动着跃跃欲试的能量,像一只年轻的猫科动物不停地为攻击做准备,但从对手的眸光来看,一动一静、一热一冷的温度差好像并没有那么悬殊。
“那就来吧。”
降谷没耐心等到赤井话音落定。赤井依然没有进攻,而是继续躲闪,格挡,观察,导流,牵制,阻塞,锁死。那么降谷就摆脱,继续用急攻的方式找突破口。比起摩天轮上那种(单方面)你死我活的决斗,此刻降谷的目标并不是干掉赤井,至少赤井本人并没有这种感觉,降谷的行动和他之前的声明一致——伤害不是为了伤害,只是较量的必要一环。对降谷这种体术方面力量和爆发力优于技巧的选手来说,较量型打法不如决斗型占优势,赤井只要能限制住他就行了。
但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降谷有的是办法脱身。有一次,当赤井游刃有余地擒住他,让自己完全脱离于他双拳有效打击范围,降谷是用一个头槌扭转局势的。毕竟,这是一场没有任何规则的较量。赤井如果什么手段都愿意用,也不至于挨了好几下,还被这个头槌顶破了一点嘴唇。
降谷哈哈大笑起来。
“赤井秀一,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他退开几步,向他遗憾地摇着食指,甩了甩手臂,“你这么没干劲,对得起你练的功夫,对得起你代表的国家,对得起花时间精力一心找你干架的我吗???!”
又一次兴致勃勃地扑上去的降谷觉得身上某些意料之外的地方被招呼了,在瞬息即逝的时间里,赤井以很难看清的一连串动作,几乎将他整个人甩过头顶,瑜伽房里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毯滴溜溜地旋转,降谷已经等待好接受那一记注定要震得骨头和肌肉仿佛分崩离析的撞击。
没有。没有疼痛,也没有相应的惨败感。赤井抓住了他,算是半抱,仿佛一段拉丁舞的收尾,把他扣紧在离地不过20公分的位置,一条腿插进他双腿之间,让他四肢都别想乱动。
降谷眼里浮现出狡黠的光时,赤井只会提防又一记头槌,他没有防备一次不可能更柔软的攻击,攻击者在攻击就位前甚至像祈祷的少女一样闭上了眼睛,那半秒钟的宁静安详与弯弯的睫毛彻底解除了他的武装。他们的较量的确没有规则,可这么做是确凿无疑的犯规,其恶劣程度让他愣在当地。
上一秒还在吸吮他下唇的降谷抓住自己制造出的致命破绽,给了他一记右勾拳,同时左手向地下一撑,躯体顺势左旋。降谷将左腿抽离对方压制,右腿自上向下扫在对方后背上,当对方猝不及防地趴倒在地毯上,他已经扭转形势,用小臂压住了对方的侧颈。赤井向斜后方看着他,眸中的惊愕和一丝怒气却在转眼间散尽,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平静。
降谷以为他至少会提一句犯规,但他开口时说的却是“我输了”。
“……你这就投降了?”
“你如果想活动身体,我可以继续奉陪。”
压住对方的体验太新鲜了,降谷甚至有点不想动。赤井是个非常理想的垫子,厚度、硬度和弹性都适中,虽然有一点烟味,但完全不讨厌。降谷从来没有遇到过不觉得赤井讨厌的情况,或者应该说,他们相隔一米以上正常距离时,他一直讨厌他,但到了鼻尖对鼻尖的距离,消极的情绪反而没有了,甚至连刚刚的嘴唇相触,仿佛都是可以接受的。所以他又在对方肩上趴了几秒,以做确认。
“你凭光明正大的打法赢了,我用不太光彩的手段赢了,”降谷放开他,坐到一边,捶了捶四肢,“还是平手。”
他最后跳起来,又做了几个伸展,然后向仰躺在地毯上平复呼吸的赤井伸过手去。
“回去吧。”
如果是在二十几年前,每天都要咬着笔写日记的童年,他会这样写:
今天虽然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但我也得到了三个收获。所以今天是很好的一天。
降谷的一个称不上吻也意不在吻的吻,还有那句并不意味着欢迎他回到自己家的“回去吧”。在形式面前,内容的真伪其实无关紧要。因为到最后,他会记得的,并不是降谷为了赢而利用自己的弱点,也不是对方对自己毫无好感的事实,而是柔软的嘴唇和酥麻的吐息,还有获准踏入二人王国的虚幻的狂喜。
降谷的家比起之前几乎没什么变化。没有烟火气,垃圾桶里也只有一些便利店食品的包装。可见,家这种东西对降谷而言恐怕只是个功能性场所,仅在不忙的日子才服务于睡眠。
“坐。”降谷指了一下沙发。
赤井原封不动地坐上沙发,像一条称职的明星警犬一般。
降谷消失在卧室里,重新出现时手上拿着些什么。他在赤井身边坐下,把他的脸扳过来,有点不高兴地审视着。不过,不高兴已经成为他的基础表情,没什么奇怪的。
“不许喊疼。”
他开始轻轻地给他自己制造的伤处消毒、擦药,专注的目光停留之处,连不太疼的地方都加倍疼痛了。降谷还摸了摸被打破的嘴唇,在攻击和抚摸之间,赤井不会忘记他还亲吻过它。然后,他在其他有破损的地方涂上液体创可贴,虽然它干得很快,他还是又吹了吹,像在补一个打碎的瓷杯。
四件重要的东西,赤井想。接下来再出现新的,他决定不数了。
“好了。”
降谷拿走医药箱,突然问:“你饿不饿?”
好,不数了。
“不饿。”
“我也不饿。”
他拉开冰箱门,从这个角度,赤井能看到里面几乎也是空的。
“奇怪的是,虽然我们各自都可以不吃晚饭,”他关上冰箱门,“但两个人一起不吃饭感觉却是一件失礼的事。”
“你可以不用在意我。”赤井说。如果降谷愿意把他当成一个盆栽,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知道了,”降谷啪地一击掌,“简单又不失礼的晚餐。正好你连外衣都没脱,跟我走。”
赤井戴着降谷以防他脸上的伤吓到普通人的口罩,跟着他抄小路七拐八拐地走进一片独栋住宅区,然后是一条小商业街。降谷在一间看起来已经准备打烊的店门口向里面张望了一番,门帘突然被掀开了。
“哎呀,透酱?好久没见你。”门里的大婶说。
“这么晚真是打扰了,近江太太,”降谷说,“还有什么剩下吗?”
降谷把一纸袋蔬菜和牛肉塞给赤井,后者就抱好,乖乖地跟着他沿另一条路线回家。降谷会靠便利店的饮食活着,这是经过证实的,他想必也会去超市,但看刚才他和蔬菜店大婶的熟悉程度,赤井想象着他平时也有独自抱着食材在这片灯火丛林中穿行的经历,那时他会只像个普通的上班族,还是刚进公司没两年的菜鸟。他们中间隔着两步路的距离,因此当几只猫排着队从树篱跳上围墙和屋脊,降谷稍稍停步,有点兴趣地观察着它们,赤井被他意外的孩子气吸引,不自觉地走到他身边。降谷瞟了他一眼,再次加快速度,两步路的距离就被一直保持到了家门口。
“去洗菜。别说你不会。”
“当然会。”
切叶菜,削萝卜,划香菇,码豆腐,铺牛肉。降谷最多需要一句口头指示,执行效果便非常理想。他刚在餐桌上架好电炉,赤井就把摆得整整齐齐的锅端了上来,还顺手把蛋也敲了。
“你还挺有用的嘛。”
“以前上学的时候打过各种工,也在餐饮店干过,照着命令做总是会的。”
“哦,那说不定哪天你可以去波洛给我代班。”
赤井努力想象了一下那种场景,比如他穿着安室的围裙,但他做不到像对方那样笑。
“服务生我没做过,不过冲矢也许可以。”
降谷好像笑了,不过他已经起身离开,无法判定。他只带着一听啤酒回来。
“喝?”
那可能是冰箱里最后的一听,他们用玻璃杯分享了,好像两个在雪山里迷路时分享最后一块巧克力的旅伴。不过比那对悲惨的旅伴好的是,他们还有一个内容丰富、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锅,以及温暖、安全的庇护所,对赤井单方面来说,还有比友谊更令人渴望待在对方身边的感情,这种情绪一定已经溢出,因为降谷在视线与他相接时拧了一下眉心。他收回也许过于赤裸的眼神,捧起碗,说“我开动了”。
如果这个晚上进行到这里就结束,他已经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但他还是低估了降谷。他始终没有看透对方真正的意图,对方的行动又让意图更扑朔迷离。
在阳台上抽完今天的最后一支烟,进屋兢兢业业地洗好了澡,确定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可能惹人不快的烟味以后,赤井走到降谷的卧室门外。屋主正站在靠窗的书桌旁,一边解开衬衫袖扣,一边看着平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他像被盐线挡住的妖怪一样,老老实实地站在卧室外。
“降谷君,有多余的被子吗?”
降谷放下手机,一边脱衬衫一边向外走。
“你要去哪睡?”
“借我沙发就行。”
绕到衣柜边,降谷拉开柜门,单手拖出一团崭新的薄被,反手掼到自己床上。
“你就睡这儿。”
他用手臂挎着睡衣,只穿着白色工字背心、胡乱揉揉头发的样子好像不超过20岁。赤井侧身让开,他就走出卧室,向浴室而去了。
“让主人睡沙发的事,我可做不到。”
降谷停步,回头。
“谁说我要睡沙发了?”
所以,今天的日记到底要怎么写是个问题。坐在沙发上跟同事做今天最后一次对接时,赤井依然模模糊糊地想到这个荒诞的问题,直到一个还没有被完全吹干的降谷裹在薄荷的香味里重新出现。
“我很累,先去睡了。”
这句话的杀伤力在于,它几乎没在赤井此前的生活中出现过。这个“睡”和他曾经熟识的概念并不一致。如果是过去的含义,他跟女伴对这件事的共识不需要言语招呼;而如果是眼下的含义,和他分享过一张床的人里,也没有谁对他这样说过,他们中不存在谁先去睡,只有谁先醒来并离开的问题。这样的一句话带出了一种亲密、温暖的关系,哪怕它只会在他脱离事实的想象中实现。
“晚安。”
十分钟后,他关了灯,把手机放到一边,在黑暗中坐上床沿,听着对方平稳的呼吸说道。
降谷的背影像夜火车窗外依稀可辨的山峦,因为太过遥远,无法还他一句回声。他轻手轻脚地潜入被底,放心背对着直到现在都对自己充满恨意的人,竟然比平时还迅速而安然地沉入了梦乡。
“不是打火引爆,很奇怪,是遥控的。”
赤井把喝空了的咖啡罐远程丢进垃圾桶。“你是说,嫌疑人很可能在某处监视我的车?”
“有这个可能。那么他可能站在某个能看到的位置,可能入侵了街边的摄像头,可能在附近自设了摄像头,也可能雇了个看起来不那么显眼的人替他在现场监视。”
“都排查过了吗?我可以确认我的车上没有监控装置。”
“周边每一条墙缝都搜查过了,不存在自设的摄像头。能看到这一点的建筑已经整理出来了,但覆盖面积比较大,暂时还没有开始排查。我比较倾向于另两种可能,因为那条街上的监控记录显示,没有人接近过你的车,现场也没有人停留过,不过,建筑内就不好说了,总之,我已经让人去调查那段时间里这一带的通话情况了,但如果用的是电话以外的联络方式,我们可没有CIA那么强的监控网。另外,你确定炸弹是你把车停在这里以后才被装上的?”
“确定。”
“怎么说?”
“因为我在开车来之前已经检查过一遍了。”
“哦,那我似乎不用再问你是怎么发现车有异样的了。你停在这里是做什么?”
“来警察厅办事前后,我经常这里停一下,要一杯咖啡。如果时间充裕,可能会坐上半个小时,看一看你的办公室窗户。”
“那可真够变态——啊不,规律的。”
“你说的监控记录,储存在哪里?”
“就在警察厅……你想说警察厅的数据库被入侵了?”
“没有,别误会。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
“既然是遥控,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引爆?”
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我们是否发现其实无所谓,如果他实时监控着车附近的情况,多炸死几个公安,他应该觉得赚到了才对。所以我想,他是不是……”
他停住了,于是赤井接着说了下去。“想让我们替他炸沿途其他目标。”
“比如警察厅,比如其他政府部门,比如明天要开幕的新产业趋势论坛,你如果再开上几百米,今天的新闻头条可能就要换了——对了,”他突然说,“因为这场会,我明天和后天不回家,结束以后联系你。”
他又补了一句:“如果我一直没联系你,就说明悬赏被我们取消了。如果你们比我们快,及时通知我。”
“好。”
结束通话后,他转身拨了另一个号码,也换了一个通话姿势。
“我给你的视频,有什么发现?”
“暂时没有,很难。棒球帽和口罩一戴,基本什么都被遮住了。目前只能判断是亚裔男性,身高175到180之间,中等身材,惯用手是右手,操作熟练,走路姿态没有明显特点,但这些你靠目测就能发现。服装线索需要再深入调查,但我觉得希望也不大,都是最普通的款式。”
“降谷君说,警察厅的监控上没有出现这个人。根据附近的摄像头位置,他从出现到消失的路线,基本就是会让他暴露于监控下的时间最短的路线。”
“你想说的是……他非常熟悉附近的摄像头分布,而且换掉了监控记录里他出现的画面?”
“公安的监控我没看到,不过应该是这样。”
“我说啊,你既然都看到这个人了,为什么不当场抓住他?你还想给他多少次干掉你的机会?”
“因为我想跟降谷君打平手。”
“什么平手?你在说什么?”
“一个无聊的小游戏而已。那继续调查就拜托了,朱蒂。”
“……真是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这种态度非常罕见,赤井像被老师骂过的八年级生那样耸了耸肩膀。
赤井对这次论坛的了解,不比一个没有被抽调去参与维护周边秩序的普通日本警察多。作为一次全球性会议,美国代表团的出席必不可少,但保护他们仍属于CIA的职责范畴,他虽然不会像有些同事那样专门等着收集CIA的笑话拍到酒桌上去,但除了新闻推送以外,也没有对会议的进展多做关注,会议平静落幕的消息,还是一通电话告诉他的。
“我是风见。”那边拘谨而嫌弃地说。
“哦。”
“我本来打算送降谷先生回家,”风见使用着敬语,“但他让我打给你。”
“需要我去当专车司机?”
“不,他说今晚要换个地方过夜。我们也觉得最近他最好不要回同一个住处。”
“所以他定好目的地了?让他接电话。”
“这个恐怕有点……”对面的声音熟练地表达出日式困窘,“他现在不方便通话,还是我来代为转达……”
“唷!”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中非同寻常的特质及时地解释了迟疑的缘由。降谷显然抢过了电话,语气中那些横冲直撞的成分的由来很容易想象。
“赤井!我今天要去你家。”他笑嘻嘻地说,比平时还高扬的声音隔着遥远的空间传来。“来接我。”
赤井把手机夹在肩上,空出手来迅速整理了之前在看的资料,看看剩下的量,又顺手看了一眼表。
“抱歉现在还不行,我需要一个小时左右,能等我吗?”
“唔,那不要你了。二次会……风见,去二次会的人走了没有——”
“别去了。”赤井从桌上拎起钥匙。“地址给我,我马上过去。”
如果醉汉的酒品都像降谷一样,那么世界会和平很多。至少从外观上,一个喝醉的降谷和一个通常运转的降谷没有明显不同——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包间门口,和一个站立的下属神态正常地谈着什么。不过等他看到赤井,这点不同就尽数扑面而来了。
“嘿嘿瞧,我的专车司机到了,”他鼓起掌来,然后眯起朦胧的眼睛对下属说,“所以我说了,不用麻烦你了嘛……快回家,别好像我虐待你们似的。”他嘴角有一抹青,眼皮上也破了一点。
赤井平静地望向那个差点要被抓壮丁的下属,这人的脸他有印象,最近一个月出现得比较频繁,包括上一次给他的车排除炸弹。他问:“风见呢?”
“让他去二次会了。”降谷挥挥手,精神抖擞地站起来,脚步还是微晃了一下。他的手被抓住了,被绕过比他高大的某人的脖子,腰也被揽住了。有人在他耳边说:“走吧。”
“哼……你可别趁机吃我豆腐啊。”他对着他的脸颊噗噗吐出浓厚的酒气。
“跟我同床共枕过一晚,你还有这种疑问?”
“哼。哼。”降谷像孩子一样负气地扬起下巴,两个人走出酒馆,站在门口。“那我吃你的。”他突然响亮地啾了赤井一口。
“喂,你清醒点。”
不过赤井觉得该清醒的其实是自己。他一个平素淡定惯了的,已经可以被高中生鄙夷地称为大叔的人,每当降谷靠近时都会血气翻涌,更别提一点恶作剧般的肌肤接触。这种躁动和二十岁时随便和看对眼的女孩滚到一起的兴奋不同,更像十三四岁时对夏日敞开的领口、裹臀裙下的微痕、晒出高跟凉鞋印记的脚踝的绮思,而最重要的不同,就是此刻的欲望不是放射状的、不具名的,而只针对这一个他清楚自己有多喜欢的人。
降谷得意地靠着他,像一个只花了200日元就抓到大号玩偶的小孩。他也明白,这个小孩并不是因为想得到才抓的,而是因为能把它转手以十倍价格卖给同伴。但在回家的路上,它毕竟还能被他抱在怀里,那么把他对即将到手的金钱的喜悦,假装当成对它本身的喜悦,如果只是20分钟的虚幻,又有什么关系?
“我很清醒了,”降谷严肃宣布,“我清醒地发现你的车不在这里,你还停下了脚步,说吧,你是不是发现车丢了?”
“不是。”赤井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妄想。“今天没开来。”
降谷的下属在门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替他们打开车门,摆出恭送的架势。赤井小心地把降谷放进后座,本想去副驾驶,却被拉住了衣角。
降谷把头靠在座位上,闭起眼睛。车外过于明亮的街灯、店牌和霓虹交替着给他的下睫毛的打下影子,并拉扯着它掠过,飞快地变换长度,在下眼睑上跳舞。降谷皱了皱眉,赤井开始琢磨他哪里不舒服时,他当即给了他答案,头一歪,满足地靠上他的肩膀。
“赤……井……”他用非常小的气声呼唤,就像孩子打算跟同伴咬耳朵。
“嗯。”
“今天我揍了一伙人。”
“嗯?”
“会议结束以后,开车回去的时候,被一群家伙拦住了……这方面我们了解不如警察,还是芦屋认出他们是哪条道上的。他们人多,但是,嘿嘿,我们比较能打。”
伤的来源明确了。
“他们是来抓我的哦,非常荣幸。我现在比你多一分了——你那边没什么情况吧?”
赤井想了想下午他在室外抽烟时摁住的那个试图往FBI驻日办公室里扔催泪弹的家伙。“没有。”
降谷像只大猫般满足地咕哝了一声,在他肩上蜷起来。“因为我今天也算是抛头露面了,目标比较大也是正常的,不要气馁,”他用几根手指拍着他的肩,“现在繁忙期,人手不足,你还有机会……”
“意思是你三天前告诉我的线索,目前没人跟进?”
“没错。所以你,跟我,只能自力更生了。”降谷小小地打了个呵欠。“酒精麻痹了我的警报系统,注意有没有人跟踪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现在我们还不能被抓走,你懂的吧。”
“了解。”
“……这是什么,对上司的态度吗?我可是会得意忘形的。”
赤井想,得意忘形的应该是自己。面对一个口口声声说憎恨自己,却无比自然地不停撒着娇的人,他要拼命努力压抑被倚靠的手臂,才不会像一个苏醒的树人那样伸出去,把对方紧紧地圈进怀里。无论表面看多么淡定,无欲求,“我喜欢你但只会冷静地注视你,不会打扰你”,都是虚假的表演。降谷对他的态度本来就是厌恶,他不想再用丑陋的欲望刺激他,给他的恨意火上浇油。只有维持住某种微妙的平衡,对方才会因为玩弄仇敌的胜利感而志得意满,自己才会被那个时候对方可爱的表情满足。这也许是病态的,但也是他们此刻的消极关系所能达到的最双赢的状态。
熟睡的降谷重得像一麻袋石头,然而压到背上时,沉重却与甜蜜成正比。他呼出的酒气是甜的,脸颊是暖的,让人错觉背上是被静音的全世界,甚至在把他放到床上时,还会骤然生出一丝失落。一个小时前,赤井还隐约想过,这是降谷第一次踏进自己的住处,虽然是暂时的居所,但也是一种私人领地。现在看来,忐忑都是无谓的。熟睡的降谷陷入赤井的床中央,脸贴着他的床单,手抓着他的被角,在台灯下闪闪发亮的发丝在他的枕上散开,仿佛是他的所有物,一开始就属于这里。
这个念头让他着了迷。
他帮他脱下西装上衣,拉松领带,解开两颗衬衫扣,脱掉皮鞋和袜子。因为睡得太好看,让人不想打断,便没有叫醒他。
二十分钟后,他带着出浴后的清新气味回到床边,在黑暗里老老实实地在对方身边躺下。一刻钟就好,然后就接着做没做完的工作,他想,如果今天是你的幸运日,你喜欢的人刚刚还无敌意地跟你开了玩笑,无防备地依偎着你,那么这个要求绝对不算过分。
你问所谓幸运日,是不是有点多?
应该说,在对方身边,每天都能看到更多此前从未见过的模样,每天都是幸运日。
让他把每天看作幸运日的原因,此刻轻轻“嗯唔”了一声,翻了个身,手指碰到了他的后腰。在发出一声迷糊的疑惑后,对方的手指爬过他身侧,在小腹上胡乱摸了两下,手臂便抱住了他的躯干,脸也径直贴上来,热乎乎地埋进他肩窝。他感到降谷的睫毛搔着后颈,痒得惊心动魄。
“……苏格兰……”
黑暗给了听觉至上的特权,连触觉信息都只会为其提供佐证,明白指出这份亲密来自什么。
“我一定是在梦里……嗯,我知道我在做梦。”
腰上的手紧了紧。
“连在梦里,我都不能喊你的本名……是吗。”
赤井的手滑下去,碰到了降谷抱着他不放的手腕。他想推开它,却被反手抓住,五指探入指缝,扣紧。
“我好想你。”
他从来没有听过他这种语气,无论是对谁,表达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哦……因为是梦吗。”
“……我也想你。”
他并没有学别人声音和语气的天分,只能尽量放轻压低,希望不被此刻意识朦胧的对方识破。
“呼呼。”
降谷开心地笑了。
“虽然只是梦,能这样再见你一次,也比什么都好。”
明白了,赤井想。他翻过身,面向着降谷,不再有任何克制与压抑的手臂把他揽到怀中,让他以最舒服的姿势枕在自己胸口。如果冲矢的变声器可以模仿记忆里任何人的声音就好了。
“我也是,”他用尽量少的音节含糊地说,“零。”
降谷的身体微微僵硬。他猜想那是悲伤或者混合了喜悦的悲伤的表现。于是他低下头去吻他的头顶,抚摸他的头发,感到他的呼吸变得不稳。
“……傻瓜。”
降谷低低地说。
赤井下意识就要“嗯”,但立刻想到,也许对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并不会以这种方式作答,还是应该更谨慎一点,便一个字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