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 Writer's picturekirinohi

Fight or Flight(中)

倒数第三天

从事他们这个职业的人,是不会喝到人事不知的。就算昨天他无限接近这个状态,还是隐约知道是对方把自己抱上床的,至于之后会怎样,他既没有担忧,也没有期待。当他在早晨被闹钟叫醒,而不是在半夜被某些事弄醒,望着酒店天花板上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灯,他明白了无论自己想怎样,能把选择权交给对方表明自己确实是信任这个人的。

闹钟只响了一声就被关闭,因此赤井似乎完全没有知觉,他还在熟睡,是那种吹出口水泡来也不稀奇的睡相,扎实而香甜。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了,降谷还是默默地看了一会。昨晚,赤井帮他脱掉了那身皮装,豪华酒店的床单过于细腻,让全裸的肌肤每一个毛孔都下意识地感到受宠若惊。他对着对方裸露的肩膀和胸口皱了皱鼻子,悄悄掀开他们共享的被子。哦,这家伙倒还穿着内裤。

喂,还不醒,你这样也能叫FBI吗???

FBI沉默得像一座死火山。于是降谷决定不管他。但当他推开被子,打算下床时,火山突然喷发了。他感到一条手臂从身后圈住上腹部,一股力量把他往后拖,陷进一个暖和、有弹性、生机勃勃的人肉垫子。

垫子甚至在他的蝴蝶骨上亲了一下,那个位置像被烙过一样,烫的感觉渗入了胸腔。

“早。”垫子说。那是一种有点低哑,但丝毫不影响表达“一睁眼见到的就是你,愉快”的嗓音。

“不早了。”降谷说。“放开我。”

“这是恋人最普通的撒娇。”

“撒你个头的娇,我要去厕所!”

手臂便放开了,但在那同时,没有被亲的另一边被补上了,这种事对膀胱很不友好,降谷忿忿地想,勾起小腿踹了身后人的膝盖,很轻,但足够表达警告意味。对方发出一声同样轻飘但语气夸张的“痛”,他都走到了浴室门口,都还能听到对方无声无息的愉悦。

在一张床上醒来,看过对方的睡脸,说早安,做些亲密的举动,打闹……这就是普通恋人的一个普通的早晨。这一串列表还可以继续,比如一个刷牙一个往脸上堆泡沫,或者一个在马桶上看报纸一个泡澡,像那些外国电影里一样。

他顺势打开花洒,开始冲澡。

第二重目的——确认自己的感情——已经达到,那么他就该对下一步做出选择了。当你发现自己爱上一个人的时候,选择大体上只有两种:争取和对方成为恋人,以及不这么做。

在完成冲澡的几分钟里,降谷轻松地决定了。

他在腰间裹着浴巾走出浴室,看到赤井正坐在床边。他抬头看着他,起身与他擦肩而过,随随便便带上浴室门,这一系列动作加上他在看他的同时多关注了他的身体片刻的眼神,都充满了恋人感,很难说该归功于细节到位的演技还是西方人来者不拒的放荡。

“喂,赤井。”

对方也围着浴巾走出来时,他已经穿好衬衫和长裤,不过最上面一颗纽扣还开着。

“我给你一个选择吧。”

对方像刚睡醒一样露出迷茫脸,好像真的不在乎被他看到自己对此没有准备的样子。

“什么?”

“这一周过后,除工作交集以外老死不相往来,”降谷说,“或者今后继续做朋友,但从现在开始恋人游戏就结束了。” 

他已经找到了第三重目的,脱敏。换句话说,他要让自己习惯赤井。他是他的罩门,他生命中唯一不可控的变数,开启他非常状态的钥匙,也是解除他一切伪装的黑魔法,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容忍自己一再狼狈地在对方面前败退的。他们始终是对手,在这个星期剧变成了恋人,这两种关系都是极端情况,只会让他产生各类应激反应;他缺乏的是漫长的磨合与缓冲期,或者说,他们的关系就该停留在这样的状态中——比点头之交随意,比亲朋好友客气。他有把握,自己在这样的关系中会迅速适应赤井,这样才会排除这个弱点。

感谢这几天“恋人”的体验,让他意识到这个方法。

“为什么不是等这周结束后再做朋友?”赤井问。

“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衣衫不整的赤井非常让人生气,那种体格是他不太可能拥有的,“怎么,舍不得?”

“你的确让我意犹未尽,一周不够。”

“……穿上你的衣服。”他用手边随便什么纺织品砸了他。

最要命的一点就是,在说这种话的时候,赤井既不深情,也没有油嘴滑舌的态度,更谈不上谄媚,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就像在镜片后等待目标进入视野,偶尔流泄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在他面前有条不紊地穿好衣服,然后看了表。

“我们的恋人关系只维持了107个小时。从现在开始做朋友吧。”


上周他还会在遇见对方时瞪他,从这周开始他们就是朋友了……说得好像朋友可以通过谈判获得似的。一个问题是,这中间还经历了“恋人”期,从某个角度看,假恋爱就像是他用来达到成为朋友这个目的的手段。

朋友之间会做什么呢?

在最后一个朋友死去后,这再也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便已成为一个生疏的、必须重新找答案的问题。无论是心理、生理还是时间上,他都没有留给朋友的部分,他也要重新考虑日常生活的配比。

实际上,从他们共同度过的四天中去掉亲吻、情话和拥抱,就是朋友的样子了吧。

“风见,过来一下。”

勤勤恳恳的下属从纸堆里拔出头来,向他这边张望,经过眼神确认他是叫过自己,起身走过来。

“是刚才的报告有什么问题吗……”

“不,别想太多,”降谷拍了拍他的小臂,“看你几个小时没动过,找个机会让你休息一下眼睛。”

“啊,”下属感激地动容,“我不累……”

“问你个问题。”

“您尽管问。”

“你平时都跟朋友做什么?”

风见张开了嘴,反应着。

“是说私下里……?”

降谷点点头。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喝酒,开车兜风,爬山,钓鱼,去健身房,看比赛,联谊之类……您要记下来啊?那我再重复一遍……”

“我知道了。”

降谷伸手示意他停止,站起来。他抽了叠便笺,在办公区域走了一圈,撕给每个人一张,然后拍拍手,说:“麻烦大家把你们平时和朋友一起的活动写下来,五分钟后我来收。”

因为调查对象是他的下属,年龄比较集中,答案也就出现了不少重合。他把便笺排列在桌上,划掉了没兴趣的,比如打小钢珠,不适合两个人做的,比如去KTV,以及他原本没有做过、今后也不可能两人去做的,比如去看风俗表演。最后剩下的那些,被他按季节和可行性排列,认认真真地抄到手账上,混在计划安排和调查要点中,竟然也不显得违和。他看着这些选项,不由得开始想象对方做这些事的样子,自己又会和他有什么互动。

不过,饭要一口口吃,工作要一项项做,他繁忙的生活必定不能给“朋友”留出多少空间,他记下来的这些活动,最后也许只会烂在纸上。说到底,既然恋人游戏已经结束,那么他们在这周就不需要每天见面了。但对方应该不这样想。

降谷君,今晚几点?

这样的消息大摇大摆地过来了,仿佛根本没考虑过其他可能性。降谷想了几个足以支撑“今晚没空,算了吧”的理由,但鬼使神差地没有如此回复,而是打下了一个合适的时间。

在上次的路口等我,不许出现在楼下。

遵命。

句尾那个笑脸表情让降谷像看证物一样蹙起眉头看了半分钟。不是最常用的那个笑脸,而是满足里带点傻气的一个,因此,对方很可能是打开表情集寻找了一番,最后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但是真的有点傻。降谷想,会在聊天时使用表情的赤井?会跟人使用聊天工具而不是用尽可能少的字数发邮件的赤井已经够奇怪了。

出于试探,他回了一个气鼓鼓的表情,说,你这个脸什么意思。

隔了一段时间,他收到了一个严肃脸,但看起来哪里有点滑头。

朋友间是会互发表情的吧?

不知道。

这不是气话,他是真不知道。他有很多朋友的那段时间,表情符号还没有那么普及。

晚上见。

到晚上约定的时间之前,他意识到自己看了几次表,比玩恋人游戏时还频繁。有必要思考一下这股心神不宁的根源。他在一个平平常常的下午像往常一样迅速完成了全部工作,好像这个念头根本没有强烈到足够影响他。但当他站到窗前休息,顺便扫视一眼对方前天捧着花出现的位置,抱着一个已经显露的答案,他想,也许潜意识确实替他平行处理掉了这个任务。

做朋友意味着他必须用真正的自己去面对赤井了。没有功利性,也无须惧怕影响。因为如果戴着虚假的面具,就像戴着橡胶手套做菜一样,虽然不会受伤,但可能永远无法掌握料理中那些无法言传的最精妙的手感。

只有当一个真正的他不再惧怕对方的一言一行在自己身上造成的震颤,他才能算真正不再被对方牵制。

所以他现在感受到的,是一种动物在面对危险时本能的战意。


赤井像个放了学的小孩一样百无聊赖地等在路口,这场景有些好笑。隔着很远,他就发现了降谷的车,还招了招手,并且在笑。降谷由此发现他们真的是朋友了,这件事想想挺奇怪的。

“去哪?”

赤井坐进来,系好安全带。

“当然是三十路男人的晚课,喝酒。”

“听起来没什么特别。”

“哼,一个小时后你会想收回这句话的。”

不需要一个小时,半小时后,当他们在降谷选的居酒屋各自拿起一扎啤酒,冰凉地径直灌进肚子里,直上眉梢眼角的逍遥立刻印证了这一点。也许是灯光的问题,降谷觉得赤井的眼下的黑影都舒展并变淡了。他们几乎同时发出了加完班的大叔们得到安抚的那刻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冒着气泡的喟叹。

店面不大,看着也不算太干净,但是外面的几间已经没有空位了。服务生明显认识降谷,把他们带到后面一张应该是特意留的靠墙小桌上,他们坐下没多久,这间也已经坐满。这里的妙处是,他们得以完美地融入其他穿着西装或皮衣的人群,仿佛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两个随机出现、偶然接榫的碎片。

“怎么样?”降谷舔着唇上的泡沫。

“让我有一种我是你大亲友的错觉。”

“少见多怪,”降谷说,“我也会带下属来。”

“你会跟下属谈接下来你要和我谈的话题吗?”

“接下来要谈什么?我不知道?”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像两个过了期的傻瓜那样争相比拼白痴脸,就在这时,菜纷纷上来了。

“那就先谈谈吃的好了。”

刚才降谷把菜单递给赤井的时候,对方表示不太了解也不挑食,只点了自己的酒,于是降谷叹了口气,接过去,一个人对两个人的肚子负起责来。这种事他已经很熟练了。

“我点什么你就吃什么?”

“是。”

“那如果我只点我的那份呢?”

“我就回家吃压缩饼干。”

“啊啊,真可怜。要依靠我才有东西吃。没有我不行啊。”

这其中的逻辑其实很牵强,但降谷就想这么说。谁会在居酒屋讲逻辑呢?在赤井面前讲逻辑也保证不了赢面,不如放手任性。

“那今晚我的胃的幸福就托付给你了。”赤井像一个被孙子带到游乐园的老年人那样慢吞吞地说。

尝尝这个。尝尝那个。这盘也来一口。看,淡啤酒的绝配。哦对了那种鱼不是每天都有,吃到了就是幸运儿。向对方推荐的同时,他会夹一口,于是对方会学着他也夹一口,两个人边品尝边对上视线,一眼便知彼此对这道菜的印象。

“怎样,幸福了吗?”

“嗯,很幸福。”

从来没有预料到,他们两个人还可以这样。指着某个东西告诉对方那是什么,降谷隐隐约约地想。

其实他们有什么理由做不了朋友?

一个原因是苏格兰,这已经不必说了。另一个原因,是在组织共事期灾难性的第一印象。那时候的莱伊远没有如今的赤井成熟,而有着20代的火气和血性,自己也一样。进入业务核心的急迫欲求,必须时刻保持警觉的心理压力,充满猜忌心和火药味的低效沟通方式,让他们越彼此赏识就越互相敌视。第三个原因,是他们分属不同的国家和文化。

他们确实有巨大的性格差异,但这不代表一定做不了朋友。他曾经那群吵吵闹闹的朋友们,没有谁称得上和他性格相近。

他抱持着恋心,却觉得无法和对方成为朋友,这到底是不是一种自我催眠?

于是他向对方举起酒杯,说:“碰一下吧。”

“祝?”

“祝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两杯口味不同的啤酒清脆地撞在一起,像不习惯对方的存在和触感那样贴了一下后滑开,随后进入各自的肚子,带着刚刚施下,或许有或许没有的魔咒。

低调的角落正适合聊天。他们聊过去的事,很惊讶这些话题并没有成为禁区,反而会勾起让他们同时陷入一种亲密共享的沉默的回忆。他们绕开层层保密话题,聊当前工作中的压力,目标,难题,希望和得意之事,彼此熟悉,相互理解,但对细节又都充满好奇。他们聊日常生活,工作以外贫乏或古怪的爱好,出于职业需要或仅仅是个人兴趣而掌握的技能,有人不服气,另一个人就提议择日比拼。他们甚至聊了彼此:我讨厌你,我不意外,但我如果对你完全没有好感,也不可能坐在这里,虽然不知道你这颗精密的脑袋里转着什么复杂的念头,总之我听着就是了吧,那你知不知道你哪里讨厌?我很有兴趣知道,来来来我告诉你一二三。

状似虚心地点头听他列举完自己的罪状,赤井说,你讨厌的好像都是天生的和赋予我独特性的东西。这种以冷静、平和的语气反衬出的自大让降谷抬起食指提醒他即时自省,看到没有,现场表演。

“要不要听听我喜欢你的地方?”对方轻描淡写地把攻击四两拨千斤。降谷感到心脏稍稍加快了工作速度。这里没有测谎仪,他不需要立刻祭出职业技能,因此他假装没有在意,像在慌乱中把肉票塞进衣柜的新手绑架犯,对上门来的警察摆出一副老子没做亏心事的脸。

“夸我吗?好啊。”

“我喜欢你的脸和身材。你的头脑、决断和行动力,还有对国家和集体的忠诚度。你的口才。不服输的性格。你对我的仇恨,执著心。”

心跳渐渐恢复了平静,这就是友情了。说是喜欢,而欣赏更准确。他不该期待对方能说出什么令自己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的话,对方的回答像每个亲密的朋友、赏识自己的上司或敬佩自己的部下一样,仿佛背过标准答案参考书。听到这种话他并不是不开心,心底片隅暗暗的失落来自另一个位面。

他发现换个立场,他给不出这样的答案。对方的脸和身材,头脑也好,他确实喜欢。但除此之外,他无法列举说,我喜欢你这里那里。爱情不是理性地提取每一个吸引你的点,而是当这个人出现在面前,他的存在便决定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落入眼里都是春药,是魔法,是神谕。你当然可以生他的气,鄙视他,挑衅和批判他,这些反应在理性上都可以存在。但在非理性的层面上,你已成为他的奴隶。

“降谷君?”

“……你身上没什么是我喜欢的。别指望了。”

“你对朋友都这么残忍吗。”

“那好吧,脸和身材?”

赤井显得一脸意外。“没想到我们在这种地方如此合拍。”他举起酒杯,降谷哼了一声,撞了上去。

除了你整个人以外,你身上确实没什么是我喜欢的。

“要不要加点菜?”

“我不用了。”赤井说。

“那我要。”降谷又看了一遍菜单,叫来服务生,追加了十个串。赤井就笑眯眯地看着他,比起朋友,更像年长者慈爱地看着后辈。

“干什么。”

“刚刚的再加一句,”赤井说,他现在已经不太吃东西了,只是喝酒,“我喜欢你的好食欲。”

“啧,这话听着可真够大叔的。”

但他看了他太久,眼神太柔,笑容也太过不像他。好在这里灯光有点暗,发烧的脸颊不会被轻易发现。

“我一到日本,潜意识里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是大叔了。”对这句本是为排遣尴尬而胡乱抛出的回应,赤井认真地表示赞同。“明明在美国有时还会被叫‘小伙子’。”

“……kid?”

“……也不至于那么夸张。son。”

降谷笑着把下酒菜扔到嘴里,咀嚼的时候因为不能开怀大笑而露出百味杂陈的扭曲表情。

“你今年多大?”

“快33了。”

“确实还年轻哪,小伙子。”

“这句敬语怎么这么别扭。”

“把油淋鸡递过来,小伙子。”

“了解。”

真是奇怪。在爱恋的心情之上,他还可以像损友一样笑对方,这两种真实同时存在,蔓延与生长。他曾经以为,喜欢上对方的自己不可能和对方做朋友;如果想变成朋友,就必须狠狠地压抑恋心,绝不能让它跳出来捣乱。可它不是可以压抑的东西,不会消失或冬眠,肉票拼命撞击柜门发出足以令人起疑的声响,让绑匪湿了掌心。他表面以朋友的名义,却依然是通过无所不在的它看着对方,那绝对是不纯的、充满不可告人的情愫的“友谊”——友谊和恋心这两样东西,他不寒而栗地发觉,是会互相加重的。从方向和结果看,这不是一件好事,可它美好的质感实在令人着迷,它告诉他,恋爱和友情为什么被那么多人渴望。

追加的烤串上来了,他拿走一些,留下一些,说:剩下的你负责。得到的回答不出所料,是“我吃饱了”。于是他说,可我吃不了了,并向对方的盘子里放了两串。

这个举动是故意的。对方可以选择不吃,把它们留在盘子里,没人会责怪美国人浪费,他也不像会强行清空盘子的那种人。但他乖乖地拿起来慢慢地吃掉了,其间一直平和地注视着自己,聊着天。这次试探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没有意义,它只会给他快感。以一种近乎卑劣的手段撒娇,被对方下意识纵容的快感。

“我有一个提议,不,要求。”

“嗯?”

“我来买单。”

他想要被纵容的方面,还有很多。

“如果你坚持的话。”

“事实上,”朋友之间应该不会出现这种要求,换位思考,自己只会因为对方提出这种要求而暴怒,“我希望以后每次都是我买单。”

“只要你愿意收到各种礼物,或者接受身体偿还,”赤井说,“我也没意见。”

“我要你的身体干什么!礼物也免了,我请客又不是为了让你欠人情的。”

如果赤井是在开玩笑,他的表情也太正经了。但他不可能是认真的。

“比如在你需要对打的时候来陪练,帮你搬家或毁尸灭迹,如果你临时有事,我还可以去你打工的地方代班。总有些事是人手越多越好办的,你不能指望每次都一个人搞定一切。”

刚刚还慌神了一秒的自己真够愚蠢,降谷想。

“你为什么不觉得我请客只是为了享受对你的优越感?根本不需要你用别的方式平衡回来。”

“这个问题的本质和平衡无关。”

赤井仰头喝光最后一口酒,惬意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偿还’只是个说法。就算请客的都是我,以上也是我愿意为朋友做的,就像你愿意享受优越感一样。”

他忽然停下来想了想,看着降谷,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抱歉,”降谷说,“我暂时还没适应这个定位。”

朋友关系是符合自己利益的,对对方也有好处,这是他们可以达成一致的基础。但对方的态度就算是为了艺术效果,也有点过于殷勤了,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不是什么都没想。

“我也一样。”

“是吗。”

赤井耸了耸肩。“我也有一些问题想搞清楚。”他看了表,突然说:“要不要去兜风?”

“开玩笑?”

“坐计程车兜风也是兜风。”

“你想去哪?”

这句话出口后,他们仿佛变成了两个商量逃家的半大孩子。降谷看着赤井亮起来的眼睛,毫不怀疑他可能说出“飞马座51”之类。而他更不用怀疑的是,拒绝不会是自己的一个选项。当他越来越清楚自己喜欢对方,他逐渐发觉这种感情有别于其他的魔力,那就是对方的私人生活,以及通过对方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对自己有诉诸本能的吸引力。想跟着他,再多待一小会也好。但在感情一览无遗以后,波本对莱伊的监视、追逐和探寻,哪怕有一万个正当理由,在此刻都显得可疑。

不可能,不可能从那么早开始,一定是吊桥效应。

“去海边吧。”

“海边。”

他们两个如果要比赛谁能保持理性到最后,降谷认为那一定也必须是自己。

“坐电车就行了。”

对吧?他虽然没能回答“这么晚了,回去洗洗睡吧”,但提出了一个多理智的交通方案啊。

他们在五分钟内就结账走出了这家店,在温暖的夜风中走过一家家超市、咖啡馆、面包店和异国风味的餐馆,沿着商业街向最近的车站走去。他们起初是一前一后,相距半步,像关系没有特别亲密的普通朋友那样走着,忽然在某个从右侧射来的灯光变了个调的瞬间,降谷的手被赤井抓住了,赤井还把他往身边拉过来了一点。

在问出“干什么”的同时,一股不太好的预感从温暖、明亮的光源处扑了上来,沿着穿可爱裙子的店员微笑的视线侵袭过来。

“我想吃甜点。”赤井宣布。

“那你就买——”

降谷忽然明白了刚刚凭本能接收到的违和感来自哪里。赤井一定比他先看到了捧着试吃品的店员旁边的广告,这或许可以解释他从刚才抓住自己的手开始就再也没有放开,甚至还滑下去手指根根插入指缝的原因。

“我们是恋人。”

赤井对店员说,还特地显摆了一下两个人缠在一起的手。

“喂!”

降谷小声在他身后抗议了一下,于是他回过头来。

“嘘。那个心形蛋糕恋人买一送一。”他凑得太近了,几乎是咬着降谷的耳朵说的,一缕缕温热的呼吸拍打在耳廓上,偷偷溜进耳道。

那么大的广告,还用你说。降谷在他颊边微微发怒。“你什么时候这么精打细算了???”

在面包店的金色灯光里,赤井的眼神单纯得像一个面包店的常客。

“朋友之间,这种事很奇怪吗。”

当然不奇怪。降谷想,就算是和伊达或松田碰上这种机会,哪怕要亲个嘴来证明,他们也会嘻嘻哈哈地撸起袖子上,还会觉得很有趣,回去能吹上半天。

“……快买。”

他看到对方满意地转回头对店员说话,手上传来某种频率的按压。应该不是有意的,这就像思考问题时转笔或用脚打节拍……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捏了回去。按压停止了,对方以指腹打着圈揉擦着他的关节,像成年人安抚一个借机谋求存在感的小孩,他不能相信自己竟然很受用。

店员的声音斜斜传进耳朵,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像店内的灯光一样流向他,他怔了一下,“什么?”

证明?怎么证明?

“这样可以么?”

下颌一热,是被赤井攫住了。他迅速凑过来,在毫无防备的嘴唇上吮了一下,因为太轻太软又太快,结束后就像根本什么都没发生。

那一对蛋糕被包装得很好看,它先是被赤井接过,被观察了一下后递到降谷手里,就像这其实是降谷要求买的,令人愤慨。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怪了对方。赤井是打算去买车票。不过,在买好了回来以后,他没有立刻拿走他的餐后甜点,而是上上下下地扫视着降谷。

“怎么?”

“发现你和粉色很配。”

他指的是透明手提袋里的纸盒。降谷发出了一记表示不屑的鼻音,拿了自己的票,率先走过闸机。

“降谷君。”

“……”

“你该不会是因为我未经同意就吻你这件事吧?”

“原来是明知故犯啊。”

他们登上电车,在展露着各式疲态的上班族之间找了个空地,一个扯着吊环,一个随意扶着栏杆,电车驶出车站,脱离了城市中心,向许多人温暖的家奔去。

“因为我和朋友之间不在意这个,我以为你也一样。如果不是,我道歉。”

“你和朋友之间?——哦,美国人嘛,可以想象。”

然而,直到对方这句话之前,降谷都不觉得自己在生气,他只是在震惊,为的也不是因为一块蛋糕突然被吻,而是其他。这句话成功地让他生起气来,而且想打爆对方那颗看起来完全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在意的头。你这么蠢也配做FBI吗???

“是我不好。我全责。”

赤井低下头,伸手拽了拽帽子,这个动作想必可以类比狗垂下耳朵,对这家伙而言已经是了不得的认错态度了。

但还是火大。降谷想了想,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说什么能让自己感到满意。答案是不存在。只要是对方说的,总会让自己不爽。他就是针对他本人了怎样。

“但我不会忏悔。”

“哈?”

“我为我对你造成的困扰道歉,但站在我的立场上,我不觉得我有错,我现在想这么做,以后还想这么做。”

车到站了,赤井微微侧身让身后的人过去,眼睛却毫不退让地盯着降谷。

“就……为了一块蛋糕?!”

“降谷君,”赤井把这口气叹得很刻意,“我要把你从我敬佩的日本探员排行榜第一位上划掉了。”

“哈,我只是在根据你过往的行为做推测,你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难道还怪我?”

“当然不是为了什么蛋糕。”

一般人听到这样的一句,会期待后面至少还有一句,降谷也是如此。但赤井像是被外面的灯光吸引了,转过头去默默出神。那么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降谷想,这样啊。

最可恨的是,降谷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连对自己装傻的资本都没有。

在那之后,他们又开启了一些别的话题,有模有样地学着两个从补习班下课的高中生,一起去参加了求职活动的大学生,或是刚刚离开相亲现场的上班族。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难度几乎为零的拟态。至少降谷有自信和任何人都能找到话题,无论和对方是上过床还是吵过架,这是一种基本素养。他和面前的人没有上过床,也不算真的吵过架,因此区区一点复杂纠结深邃绵长的感情算什么,完全可以被谈笑风生压在底下。

他们下了车,穿过已经打烊的商铺、流出灯火的人家和已经空无一人的社区公园,向着海风吹来的方向走去。两个小时后往回走的话,还能赶上末班车,他们很可能待不了那么久。这个季节的海滩上还没有人来露营,除了几只晚归的海鸟以外,就只有他们两个。

降谷找了个不错的地方坐下。脚下是沙滩,头顶是树冠,抬头就能看到黑沉沉的海和多云的天空。赤井站在他旁边,靠在栏杆上,听到沙啦啦的包装袋响,是降谷打开了他们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买的恋人蛋糕。

“你要哪个?”

“随便。”

那么降谷就随手抓了一个,没有拿袋子里的餐叉,揭开包装纸,啃了一口,好像那是一个需要在五分钟内解决的汉堡。

“嗯……不错。”听着潮音,嗅着海风,这蛋糕吃起来像有种海盐风味了。

于是赤井也学着他拿起蛋糕,不用任何工具,像五岁时那样大口啃,唯一的区别是现在他已经不会弄到鼻子上了。

“怎么样,是你想象中的味道吗?”

“不错。”

“真不能相信这是一个靠黑咖啡和压缩饼干就能活的人啊。”

“习惯的未必是喜欢的。”

“要尝尝我的吗?”

他们同时默契地递出自己手中那块,几乎同时咬了对方的,在远处射来的路灯薄光下,一边品味一边看对方的表情。

“我怎么觉得你的比较好吃。”降谷说。

“那交换?”

“算了,你吃得太慢。”

“?那不是正好?”

“好什么,很不公平啊。”

赤井轻轻地笑了起来,降谷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是觉得会在乎这种事很孩子气?不好意思,他在乎的事多着哪。

“不过刚才那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如果你觉得道歉不够,想做点别的出气,我也没意见。”

降谷没有回答,把包装纸重新放回袋中,从栏杆上跳下,以散步的速度走下步道,向沙滩走去。他一路都没有回头,像是不关心对方有没有跟上来。这片白天还算小有名气的海滨浴场上依然没有一个人,远处的昏暗的海面上甚至也没有船的影子,只有潮水有节律地一点点侵蚀上来。

他信步走向浪的边缘,在离那里十米远的地方脱掉西装外套和鞋袜,随手放下,然后卷起裤脚,慢慢地走进浪里。天气已经有点热了,扑打在脚背上的海水的温度很合适,让他想再放松一点。

他呼出一口气,继续向海中走去。

当他把手机都留在沙滩上时,他就已经明白自己打算做什么了。这种计划不符合他一贯理智冷静的作风,但如果真是为了“做点别的出气”的目的,也很难说这到底是理智还是疯狂。目的是荒谬的,手段是疯狂的,但这种手段对目的而言却是最有效的,这也许是反社会人格式的理智。

他依稀听到身后一声疑惑的“降谷君”,便向更深处走去。海水漫过了膝盖,大腿,最终浪打在腰间。于是他弯腰潜了下去。

云层很厚,无星无月的夜里,当一个人消失在海面上,视力再好的眼睛也很难发现他的踪迹。

降谷躲在浪头之间,偶尔出来换气,偷偷观察着还站在沙滩上的赤井的反应。在那声“降谷君”之前,他好像刚掏出一根烟来点燃,可能刚刚抽了一两口。降谷忽然发觉,这一个星期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口烟都没抽过。

“降谷君……?”

又唤了一声,赤井扔了烟,迅速脱掉外套,甚至脱了衬衫,冲进了海中。

意料之外,降谷想,他难道不该淡定地抽完那支烟,等着自己什么时候玩够了回到岸上吗?他真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浅海中遇到危险?虽然自己是打算看他什么时候下来,但这才五分钟而已,快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让人完全没有成就感可言。

他小心地躲避着对方搜索的视线,慢慢地绕到对方身后,慢慢地接近对方,当他像旗鱼一样窜过去,抱住对方的腰往水下拖,可以确定的是,对方完全没有防备。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水花四溅,赤井站在齐胸深的海水中,喘息着,顶着海带,抹着脸上的水。非同一般的反射神经让他及时闭气,因此并没有咳嗽,但就算有,也会被此刻降谷直冲云霄的大笑盖住。

“哈哈哈哈哈哈好丢人啊!”

他摘掉了他头顶的海带,顺便扯走了他的帽子。

“啊哈哈哈哈——话说、朋友、是不是这样玩的——哈哈哈赤井、你也有这天……”

他的朋友没有笑,而是站在海中,像一块礁石那样恒定不动。

“朋友可不会对这种事生气,哈哈哈哈哈……”

手臂被抓住了。赤井带着他向岸上走去,看起来很像生气了。

“喂喂,我们……是朋友吧?”

“……现在我认为,我们做不了朋友。”

随随便便的一个回敬他的问句换来了绝不是玩笑的回答,降谷感到心里咯噔一声。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对这个回答这么认真。认真到忘了说话。

赤井拽着他上了岸,他坐在沙滩上,甚至想躺下,对方却拉他起来。

“是你说如果道歉不够我还可以做点别的出气的。”

“你很委屈?”

降谷咬住嘴唇。即便这里没有任何其他人,赤井的每句话都像在对他公开处刑,对他公示他的举动有多么儿戏,意气用事,根本不像29岁的国家精英。而最讽刺的是,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想尝试,像一个9岁的、被嫉妒和渴望上满了发条的小孩子一样。

“好吧,刚刚是有点过火了,但我没想谋杀你,就是个玩笑而已。”他努力让干涩的声音润泽起来,营造不在乎的假象。

“我不是在指责你。”

赤井把他拉起来的目的却是为了解他湿漉漉的衬衫。

“你没做错什么,我也没生气。”

那说什么“做不了朋友”。

“穿上这个。”他把冲进海里之前脱下来的衬衫丢给他。

衬衫有点大,他把手臂伸进袖子时,嗅到了新鲜沾染的烟草气味,在那之下,是洗衣粉或柔顺剂的香,以及他不可能认错的属于对方本身的味道。不过接下来风向就变了,把他从织物上收集到的一切气味成分连同一点绮想一并吹散。

赤井身体一晃,挨着他在沙滩上坐下,听不出情绪地呼出一口气。他瞟了对方一眼,裹紧了没有系上衣扣的衬衫,它的前襟大得像浴衣一样可以交叠。

“所以,你要跟不是朋友的我坐在这里干什么。”

“……也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对话越来越没有营养了。句与句不再具有清晰的指向性和功能性,不再精明和锐利,而是被难以言明的情绪带着,不受控制地滚下山坡,停不下来。

“忘了那句吧。”赤井像个渣男一样说。“这边是东?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天亮。”

“什么?!”

“你不想和朋友看日出?来都来了。”

降谷瞬间忘了暗恋对象的衬衫、“做不了朋友”和那些曲折流动的感情。

“你脑子是什么做的???现在几月?就算我愿意跟你在这见鬼的沙滩上坐上6个小时,我们现在湿成这样,你是巴不得明天发烧爬不起来床?!”

此刻,如果赤井反问说“我们这么湿是谁的功劳”,应该会让降谷忙于组织防守至少十秒钟,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过来。他赤裸的上身应该已经干了,但头发还在滴水,裤管上沾着沙子,如果现在他突然额头滚烫着歪倒在自己肩上,降谷会忍不住亲他的。

“我最后一次看到海上日出,还是在某次任务途中。”这话说得没有表情,但莫名显得感伤。

“……”

“好吧,把我的手机递过来!”

“干什么用?”

“不要总问问问,你这样也配当FBI。”降谷把掉下来的湿发撸到后面去,烦躁地打开手机。“不就是日出吗……有了。这个……算了……这个……一般般……按好评度排列一下。唔。日出……日出……温泉?那就这家了。”

他从沙滩上手脚并用地站起来,王子一般向对方探出手去,“走了。”

他们的样子着实有些狼狈,无论别的怎么样,至少裤子都贴在腿上,令人非常难受。为了减轻伤风败俗的程度,赤井直接穿上了夹克,当他们走上岸边,降谷看着他笑了起来。

“你现在这样都可以上台唱歌了。”

赤井挑眉看着他幸灾乐祸的表情,摸了摸皮衣敞开的襟下自己光溜溜的肚子。只是摇滚歌手一般不会有那么清晰、发达的腹肌。

“我唱歌跑调。”

“哦?”降谷一边导航一边持续取笑他。“下次给我鉴定一下。”

“不用下次,现在就可以。”

“那十分钟后我可能会因为周边居民投诉逮捕你啊?”

“那我小声点。”

赤井缩尽了两人之间一前一后的微妙距离,靠上来,把手臂搭在降谷肩上,好像他喝醉了需要搀扶一样。在刚好能咬到耳朵的位置,他开始对着降谷的耳朵胡乱唱起歌,是那种沉溺于自我陶醉,但呈现出的效果不啻连环车祸现场的歌声。尽管那是首情歌,尽管原唱也许能让降谷在一个静夜里想到对方,尽管对方在自己耳边小声唱歌这件事就能让他生理性不可控地半身酥麻,这场车祸还是让他忍不住要打飞对方。

“住嘴,住嘴这是谋杀!”

变本加厉的煽情,嘴唇变换角度,还妄图自带混响——并失败了。

“你酒还没醒吗!”

降谷转过一个小角度,捏住了赤井的嘴,后者便开始哼他未竟的旋律,捂他的嘴也没用,捏他的脖子阻止声带振动,他好像还会用腹部发声,降谷要气死了。

当然,这只是个形容。任何看到他们的人,也包括看着彼此的他们自己,都不会怀疑他们的心情。

他们成年已久,身份并非平民,他们的能力和位置早已让他们对不受限制的生活习以为常,然而在深夜向山上而去的寂静步道上,他们却像两个离家出走的大孩子,第一次品尝到自由带来的横冲直撞的快乐。


虽然还未进入旺季,这家旅馆由于位置和评价都很好,当晚的房间也所剩无几。抢手的和室全部订完,可以看到海上日出的只剩一个双床标准间,降谷倒觉得正好。这让他想起多年前的毕业旅行,大家两人一间,不过最终依然会延续睡前游戏时的分组状态,这边几个人挤成一团,隔壁的房间压根没人睡。

他们的样子实在落魄,说是被打劫了也合情合理,因此降谷迅速办完入住,拉着赤井做贼般逃离了前台在深夜里也妆发丝毫未乱的老婆婆。好在还有浴衣可以换,旅馆的温泉也还开着。

“你先去泡好了。”

“不一起?”

降谷正忙着把被海水泡过的衣服塞进脏衣篮,准备带去自助洗衣间。这件事本来也是他的错,他要负责收尾,也没什么好说的。

“啊啊,你到底穿没穿过。”

这人就算言谈已经非常接近土生土长的日本人,生活习惯还是个外国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深刻体会到这点。

“一直都是别人给我穿的。”赤井不以为耻地说。“从小到大。”

“至少别把前襟压反!你又不是死人。”哪怕是死过一次也不行。

降谷一把扯开他歪歪扭扭打了个结的腰带和碍眼的衣襟,重新帮他穿正确,系整齐。

“但那样左手比较方便。”

这话竟然有些道理。降谷在暖色的灯光下抬头看进赤井的眼睛,看到了一丝玩心。对方用左手七拐八拐地艰难伸进向右开的衣襟,假装摸索一袋钱或者一把枪,满脸是挤出来的别扭,刻意到降谷忍不住轻轻给了他一个头槌的地步。

“记住,回来也要这么穿。去吧。”

“了解。”

衣服还没洗完,他就回来了,仿佛只是去冲了个澡。于是降谷问“关门了吗”。

“没有。那种水温我泡不了太久。”

他的脸少见地泛着红晕,这几天他们喝了这么多次酒,降谷都没见他脸色变过,他现在看起来才是醉醺醺该有的模样。至于浴衣,现在已经穿得像西式浴袍一样,连纠正的价值都没有了。

“哈,弱爆了。”

“……居然没人开发温泉逼供法。”

降谷自然地伸出手去,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于是他垂下眼睛,或者闭上了,总之很乖地被探测体温。

“你没事,死不了。温泉开到什么时候?”

“还有半个小时。”

“给你示范一下正确的泡澡方式,等我回来。啊,记得收衣服。”

也许有一天,当他们有机会一起坐在温泉池里,这种示范才会真的成立。不过既然他们已经成了朋友,一起出门长途旅行的那一天或许并不远了。降谷冲完澡,走上旅馆屋顶几乎已经没人的露天温泉,滑进浴池中,缓缓地舒了一口长气。

距离日出还有多长时间?

为了对方随口说出,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玩笑的一句话,自己就毫不犹豫地确定了之后,或者说改变了原定的计划。他们不是可以赶末班车回去吗?在决定潜入海中的那一瞬,末班车已经和他们挥手告别,他们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时间线。突发事件。心血来潮。灵光乍现。大脑当机。不管你怎么称呼这种现象,在一个最注重计划的人的行动中,它像一个潜伏已久并从未被任何人发现的病毒那样爆发了。此刻,他们注定要一起迎接明天的太阳,其他选项不是不存在,只是不存在于他们的眼里。

这个病毒,有很大可能性来自对方。就冒险心而言,当两个人凑在一起,如果说自己是下限,赤井就是上限。他看起来比谁都冷静,但就算不是提出“我们去冒险”的那个,也是在自己提出后附和、助推和将行动扩大化的那个,而永远不会是拉住缰绳的那个。别妄想和他比试“敢不敢”。降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明白他。

他确实一直泡到关门才回房间,赤井已经像个合格的家庭主夫那样把洗好烘干的衣服都挂了起来,人却不见了。买酒或者抽烟去了?趁自己不在执行秘密任务?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以后,他才看到留在床单上的白色字条。

我在大堂。

旅馆大堂里只有那个像猫头鹰一样清醒的老婆婆,连自贩机都没有。降谷思考着对方能在那里做什么需要留字条的事,拿起手机,走出房间。

穿着浴衣的赤井其实有种浪人的感觉,静下心来从远处观察,降谷此刻才能抛弃对外国人身份先入为主的偏见,感受到日本血统在对方身上不可错认也无法磨灭的痕迹。蹲下认真对付着什么的姿势,随着身姿和力量得到拉扯形成褶皱的布料,平日难得一见的锁骨与小腿凝练的线条,都只会加深这个新奇的发现。降谷站在那里,没有被对方发觉,却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边居心叵测地呼唤他,一边阻挡他向目的地靠近。

他用理性把它拨到一边,走到对方身后,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是换了个角度。很好看,他想,没有戴那个该死的帽子、随便垮着浴衣却在专心工作的对方真的好看。然后他顿悟了,这就是诱惑着自己却也让自己迈不开步的妖魔。没什么复杂的,当少年第一次看到女神在下午时分走出泳池,或是少女第一次看到暗恋对象解开白衬衫的最后一颗扣子,他们和他面对的是同一个敌人,它的名字令人羞耻难言,因此不说也罢。

“唷。”

还是对方先向他打招呼的。

“……你在干什么。”

“这位先生在帮我修钟,”猫头鹰老婆婆变成了文鸟,“这台古董座钟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不走了,我们的修理工这两天有事过不来,要是让它继续停着,误导了客人就不好了。还好有这位先生帮忙。”

“应该没问题了。”

赤井把工具放回箱中,把钟抱起来放回它原来的位置,站起来拍了拍手掌。

“哎呀,真是太感谢了……”

捧着用作谢礼的日本酒,他们回到房间。赤井走进浴室开始哗哗洗手,但出来时手上还有些深色印记,是修钟时碰到的机油一类。出于职业习惯和个人性格,降谷一般不会允许这种东西在手上多做停留,但赤井看起来完全不在意。

“还有快5个小时才能看到日出。”他像个大孩子一样说。

“上闹钟,然后睡觉。”

赤井没有提出异议。他们对视着以最快的速度喝掉了酒,十分钟后,便回到了各自的床上,像合宿的中学生一样关了所有的灯,互相说“晚安”。

夜晚的云已经有点散了,朦胧的月色洒在海面上,让他们的窗前流动着一种毛茸茸的微光。应该拉上窗帘,降谷想,有助于褪黑素正常分泌。他的脚已经伸出了被子,即将迈下床,这时,一种之前并未被他留意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停下了动作。​

“你在干什么。”

“打手枪。”

回答过于简单直接厚颜无耻,让他一时间没接下去。

“对朋友来说很正常吧。”

一个“正常”,提醒他敏感地捕捉到状似普通的语气中有些暧昧的吐息节奏,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对朋友来说岂不是互相帮助才正常?”

这句是开玩笑,虽然此刻他没有谈笑的心情。

“要试试吗?”

玩笑在继续?

“哈。想试试你就过来。”

赤井真的掀开被子,跨到了他床边,当对方的黑影兜头罩下,降谷才第一次感到一点慌。已经不能确定玩笑的边界了。

“你真和朋友做过这个?”

赤井抓住了他的被角,像是在等待他的答案成为下一步动作的开关。降谷被自己莫名的胆怯惹恼了,先一步把被子连同对方的手一起掀开。

“废话么。”

于是对方笑笑,跨上了他的床。

降谷坐起来,靠着枕头和墙壁,分开双腿让对方靠近自己。浴衣的方便之处此时凸显了出来。当对方在他腿间跪坐下,他一伸手穿过分开的下摆,再勾下内裤边,就碰到了今天的主角。他们贴得太近了,而这并不是必要的。但赤井仿佛无意识地贴过来,把他堵在自己和墙壁之间,那么就这样吧,他想,这个能听到彼此心跳的距离会让人更兴奋。

“等下,你干什么?!”

他早该知道,对方打算做和他一样的事。伸进下摆的手强硬、恒定,是他见过无数次的整理枪械、装填子弹、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的死神之手。它们带着金属和机油的野性气息探入他的内裤,控制了他的核心,那里不比心脏或是大脑,是一座耽于本能和感性,偏偏又没有任何防守的罪恶之城。

完蛋了。

“不是互相帮助吗?”

这句诚恳而无邪的反问,落入耳中却好像有魔鬼的回音。

“我不需要——”

“降谷君,一起。”

他意识到对方打开了准备好的什么东西,黑暗中他感到它不过一支旅行装牙膏的大小。对方把什么倾倒在掌上,紧接着,他被多重感觉四面夹击了。充满温暖诱惑的大掌落在性器顶端,湿滑的触感沿着柱体漫向腿根,略带弹性、灼热坚硬的东西与自己相抵,还有自己的手指被对方的掌心包裹……这揉搓不分敌我,甚至称得上混乱粗率,可他却倒抽凉气,酥麻感无法自控地爬上整个后背,电流刷过耳朵和头皮,他用力吞下了喉间的一口呻吟。

“好啊,”几分钟前,他还预料不到自己会如此回答,在外强中干的倨傲声明后,不知是某种宁死不折的荣耀还是蛮勇,“要是我没爽到……就算你输。”

对方用鼻子笑了一下。

“那我只能向双赢努力了。”

后悔总是比一时意气来得漫长而艰辛。对欲望而言,赤井是令人避之不及的死神,可他还是心脏的天启,和大脑想钻研到永远的谜题。触碰到性器的一根手指,便能让自己开启一切,他的存在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自己到底拿什么去跟他拼。

“啊、嗯……”

降谷用空闲的左手捂住嘴,不让破碎的声音从齿缝间流泄出来。此刻他们是一样的,一起取悦着他们同样用来取乐的器官,那凭什么赤井只有些微杂乱的喘息,而自己却忍不住发出女人一样令人感到耻辱的声音?……如果这是个问题,他恰好刚刚知道答案。

他只有不甘示弱,比对方更积极地折磨着他们。把爱抚下面的工作丢给对方略粗糙的指掌,自己细细描绘在黑暗中尺寸差距也一目了然的顶端,感到对方渗出的液体打湿了他们,和带着一点油脂气味的润滑剂混在一起,身体接收到的感觉却像是他们整个人都融化了搅在一起。

即便背后靠着墙,面前是对方坚实的胸膛,他还是像奶油或流沙那样,禁不住要滑下去,这惹得对方又靠近了,挤过来,把他垫起来,最后几乎让他坐在他的大腿上,形同禁锢。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降谷头晕脑胀地想,他现在像一只架在火上烤的什么野味,逃无可逃,对方想对他做什么都行——咬死他,字面意义上吃掉他,吻到他窒息而亡,反正他在他手里,已经快要死了。

为什么?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他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甚至可以夸口说阅人无数,这是这个职业无所不用其极的暗黑一面。面对卓绝的舌技和紧致的甬道也一向能保持冰冷理性的身体,这个必要时可以毫不吝惜地出击的武器,却在同性谈不上有技巧的粗拙摆弄下溃败,甚至不是投降或臣服,而是从头到脚欢喜地颤抖起来,像实现了一个从不敢多想的美梦,苦恋的人得到了爱。他不知道对方在多大程度上感受到了这点,接下来会怎样?他是不是会被看穿,被评估,被了然、轻蔑地一笑?

“降谷君。”

姿势使然,他们的脖子交错,贴在一起,鼓动的血脉透过薄薄的皮肤传给另一个人,他们已然掌握对方的每一口错乱的呼吸,这个时候的交谈,只怕会像地震。

“……干什么。”

他们总是碰到对方的手指,把对方卷到自己的掌心里,好像他们在一起培育一丛花,或是做一件陶器。

“舒服吗?”

“别问!”

“不问……怎么知道。”

“你不会、嗯、自己看吗!!!”

“降谷君,我快了。”

出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必须抓住。于是降谷狠狠地笑起来。

“也太快了吧!”

“是、啊,如果输给你,真不甘心……”

降谷趁火打劫的手指冲过去,加倍努力地刺激他所知能带来快乐全部位置,明白他意图的对方开始集中揉弄他,他们从协同合作变为互相攻击,初中生大概就是这样的。如果他们继续这样下去,胜负还未可知,降谷的本意也是一场公平的较量,但他没料到,对方不这么想。

当双方手上的动作都加速,彼此的胸膛起伏加剧,战争进入白热化后,在某个时间点,赤井突然扭过头来,舔了近在唇边的耳朵。

“嗯呜!”

不是普通的舔,而是舌尖钻进耳道,湿热的吐息顺着脉络充盈耳廓,意图绝对明确的一舔。降谷身体的敏感程度,从刚才开始,甚至更早以前,便已经被对方摸得一清二楚,这一舔就舔在命门上。

“……赤井!!!”

被狂喷的人不慌不忙地抬起手来,把黑暗里想也知道如何的粘稠液体凑到鼻端。

“像黄瓜混合草莓,降谷君。”

“滚!!!”

“这样对待朋友可不太够意思。”

“喊了半天快了结果没射,你够意思???”

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完全没什么。降谷摸到对方依然硬挺,握起来尺寸令人咋舌的家伙,却打定主意要把他也弄出来,自己一定要当面嘲笑对方是“烂菜叶味”之类……

“先别管我。”

对方语气中的灼热让他心头一动。他知道对方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气定神闲,而刻意压制、维持冷静的声音中低低燃烧而未灭的火,不知怎么也让他浑身发热,反应变慢,敏感度却直线上升。他明明刚出清存货,他不该继续对这件事产生兴趣……这样想着,他错失了发觉对方手指走向和动作变得奇怪的最早时机。

“等下、你——”

从知道那支可疑的软管的存在开始,他就明白了一件事,只是身体和大脑一直被占据着,没空敲定它而已——赤井对此早有预谋和准备。如果早点考虑这个问题,他就会预判到那瓶没什么气味的液体恐怕有更重要的作用,而不是被已经发生的事情唤醒。

鬼知道对方的手指是怎么进去的。因为润滑到位,全然没有开路时的疼痛和艰涩作为预警。他丢掉了防备,敞开没有任何遮蔽的大腿,把脆弱的核心暴露在对方眼前,这是他不好,但立刻抓住机会的对方的问题大得多了,这是99比1的问题。

“赤井、混蛋!你干什——”

“让你爽。放松。”

“啊???”

手指小心轻柔但绝对不容拒绝地在体内探索,怪异的感觉让降谷连连扭动身体,但他被卡在对方和墙壁之间,大片赤裸的肌肤擦过对方同样的身体,只是让氛围变得更加危险。

“你没爽到的话不是算我输吗。”

太奇怪了,明明自己还又硬又烫,却一心在意别人的感受?降谷疑惑地用指腹描绘着对方的轮廓,不用怀疑,是真的,耳边忽然加快的混浊喘息也摆明了这一点。

“哇啊啊——”

突然惊叫的怎么是自己,这个问题在被什么搞到一片空白中闪烁金星的大脑里模糊地浮现一下,便消散了。他听到自己在张皇地问“什么”,像个午睡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的五岁孩子,平时的他完全想不到自己会在什么人面前变成这样,更不用提他此生最为复杂和强烈感情的唯一对象。

“原来传说是真的。”

“闭嘴……”

“说明我做对了?”

降谷没有回答,但此刻他犯在对方手上,有的是被强迫出声的办法。在欲望始终未得到纾解的前提下,赤井居然对他非常有耐心,有推进的层次,而后甚至俯下身来,舔吻了他的胸口。

这一次他虽然没有准备,却成功地把声音掐灭在喉咙里。这算什么,在职业生涯中,他经历过无数次突发事件的袭击,其中至少有一半要求他不能做出真实反应,四分之一甚至会直接让他送命。因此,在这片陌生领域,他能应付一切。

赤井没有离开,他仿佛找到了新玩具,或开发出了长期项目。他像个分心的行家,左手刺激着他已经掌握机密的后庭,唇舌不知疲倦地打着圈逗弄一边青涩的乳尖,右手还能处理另一边。这三个部位中哪个都不是降谷偶尔自己纾解欲望时会对付的那唯一、传统的配件,他甚至没想过,自己的这些东西除了有限甚至不存在的生理功能外还有这么强烈的感度,这个事实直接揍晕了他。

也许最可怕的是,在这件事上,他突然直观地感到对方是真的聪明,这也是他拼死了要压抑声音的原因之一。现在,手指完全明白该如何攻击哪里,这都拜他最初没能藏好的反应所赐——有生以来,他们的肌肤第一次如此诚实地贴在一起,无论汗水还是费洛蒙都不能骗自己还在朋友的层次,而赤井仍然保有余裕,不像自己,每一拍不正确的心跳、欲盖弥彰的喘息、受伤动物般苦恼的喉间呻吟乃至最最难堪决不可被发现的爱恋都会被接收和分析,成为对方借以迅速调整动作的高质量信息。

“……别绷着。”赤井暂停了唇上的动作对他说。“在朋友面前,不用觉得羞耻。”

怎么可能不觉得,而且,他们并不是朋友,他们各自清楚这点,却为了什么而维持谎言。

“爽吗?”

明知道这个时候嘴硬讨不到什么好,但也绝不可能承认。身体的快感是一道闸。只要放松下来,说“别停,再来,好爽”,那么接下来会不会脱口而出“喜欢你”?在这个时候,大脑和语言、身体和情感的界线都危险地模糊了。他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做梦吧。”

“哦……?”

“你这技术、太差了……就这样……也能把女人骗、骗到手??”

他感到赤井顿了一下,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可他就是有了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我很差吗,真是抱歉了。”

“哼——”

“既然这样,也不用有所保留了。”

随着仿佛被囚禁在喉咙深处的暗哑话音,之前的预感像黑色的乌云那样涌来,几乎已经让身体适应了的手指蛇一般滑走了,留下的不是如释重负,反而是空荡荡的无所适从。降谷刚利用这个间隙眨了一下眼睛,就像濒死的鱼一样弓起了身体,忘记了呼吸。

“啊、啊……妈的混蛋——”

“放松!”

怎么可能。哪怕有所铺垫,哪怕并不算疼,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前提下被不敢相信的东西贯穿身体,任何成年男人都会下意识绷紧肌肉吧!

“赤——井——”

“……降谷君,你……不放松的话……我们一死死两个……”

“死你个头!拔、拔出去啊!?”

然而这个被钉死的姿势让他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想朝对方抡拳踢腿,根本没有合适的角度。赤井对他的拒绝置若罔闻。这家伙的反应竟然是抓住他往下拖,于是转眼间他就从被抵在墙上变成了被压在身下,如果说前者还有朋友间互相帮助的影子,后者是什么,已经不必说了。

“降谷君。”

这一声哪里有点不对。等赤井喘息着抱住他,像静静等待一个得以解脱的时刻,他才确认那句呼唤里有高达至少80%的撒娇意味,好像对对方而言真的很疼似的。

“赤井、你竟然、上了我……”

“这是个……技术问题。”

“这是强暴!朋友间不、不会这样……”

“我承认。”这家伙竟然无耻至斯。“对不起。”连道歉都带着熟悉的味道。“……但我不会停止。”

“你可以用暴力让我停止。”

在这样一句话后一个长达窒息边缘的深吻实在不够君子,但两个人都清楚它的作用。降谷再也无法绷紧身体,赤井一定也明白吻能带来什么。之前每一次降谷都用身体告诉了他。

身体像被泼到地上的水,在慢动作的镜头下四散开去,再也无法回到最初。他什么时候有过选择吗?当两个人因为这个荒唐的理由靠近,当没有拒绝第一个吻,当多余的感情左右了行动,他的关注和心愿,全都指向同一个选项。今晚有没有湿漉漉地走进这家旅馆不重要,他早就知道有些事就是会发生,而他不会让对方停下。

“……不打算揍我吗?”对方此刻根本像个占到了便宜的小男生,一边提着胜利者耀武扬威的问题,一边继续舔舐他的身体,“那我是不是可以动了?”

没错,从被爱抚的刚才直到深深插入体内的现在,对方始终硬挺的凶器只是静静地忍耐着,像一个被驯得温厚有礼的大熊,脖子上还戴着领结。

“哈,”降谷说,“随便动,尽情动,像强暴我一样,反正我射过了,问我有什么用?”

他听到对方似乎叹了口气,然后已经软倒的器官又被掌握。“喂,别费劲了。”他向他低吼,便又得到一个长到烦人的吻。

“那我开始了。”

粗大的性器以出乎意料的慢速抽出又推进,像思索、酝酿、不慌不忙地筹备着什么,对任何一个硬了这么久没得到解放的正常男性而言,这都不是一种自利行为。当被吻到酥软了耳根,大脑膨胀,敏感的部位被再一次唤醒并疼痛起来,降谷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对方在干什么,赤井也用这一点时间实现了首次成功。

“……呜!……啊——”

“呵呵、目标锁定、降谷君的司令部……”

残存的思考能力想大骂这大叔口味的蹩脚笑话,但这想法飘了一秒就弥散而去。当逐渐逼近的陌生感受兵临城下,降谷的头脑和心里被一个恐怖的念头撑满。

赤井真的在他的身体里。

果然如此,那样小心、努力、精准地攻击着他从未被开发的地方,温柔的力道却足以卷起媲美海啸的快感浪潮。此时,他在黑暗中闭着眼,却仿佛能看到曾经呈线性的快感飞速在体表与体内联结成网,沿途唤醒每一个真实存在的细胞,所以无法分辨口腔、性器和后庭以及与对方相擦的每一平方厘米肌肤各自贡献了什么,他只知道结果是全身性的,他化为无数个因喜悦而颤抖的粒子,与喜欢的人纠缠着,如果世界上存在什么让两个人在物质上合二为一的事,这就是了。

这让他感到恐怖。

他像个旁观者一样稀奇地听着对方压抑的喘息,但更奇怪的是自己的声音,它像床上的女人一样一下一下,不由自主,烦闷纠结,短促而迷茫,但绝不是痛苦的,相反洋溢着正努力抗拒的欣喜。

无论此前他们做了多少恋人之间的事,哪怕亲吻一百次,或是在对方手中释放欲望,他在心理上都有退路,但现在没有了。一切都晚了,也完了。他那么痛恨,在意,不理解,事到如今也那么迷恋的人,在这一秒正在他身体里,不再是帮助泄欲这么天真的行为,而是两个人之间的占有与标记,是他们在做爱。他们在进行的是标志着人类动物性的行为,生命最初的绝对禁忌,仇敌绝不会做的事,他们在这个时候,已经比世界上任何人与彼此的关系都亲密。

真是恶劣啊。

闯进心里还不够,还要挤进身体里。

“降谷君……”

他在不可抑制的呻吟中抽空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什么,总之是骂对方的,惹得对方在他耳边咬来咬去,吐气毛茸茸的。

“爽吗……”

废话。不做无用功,每一次挺进都正中红心,最大化动作的影响力,不愧是狙击而非扫射的专家——也许等清醒和镇定以后,降谷会这样评价,给当时在对方身下像涟漪般散开的自己挽回尊严。

他始终没回答,赤井就捏了捏他的脸颊,像对待孩子一样。至于在放手前再次吮住他的唇,就不属于对待孩子的范围了。离开脸颊的手重新握住他的性器,今晚第二次,它无所畏惧地抬起了头,正在踌躇,等待一个喷涌而出的机会,而身体另一个部分传来的感受正让它不能自持。

“我就,擅自认定你爽到了……”

赤井在他耳边小声地笑,这笑声里有愉悦和得意,也有苦恼和无奈,可当一直没有动静的手臂悄悄环上脖子,抱紧后背,这些情绪就都变成愕然,以及释然和更多的热情了。

“呼……这次我真的快了……”

像电流般麻痹了整个小腹内外的快感终于让他释放出来时,对方也猛然闷住一口气,飞速从他体内抽离,他像此前等待下一次火星四溅的饱满撞击,却意识到对方并不会再回来。触感灼热的液体洒在小腹上,同他自己的一起,汇入肚脐,满溢而出,沿着腹肌的纹理流向更广阔的,刚刚与对方胶着过,还敏感到不能碰的肌肤。

……结束了吗?到底过了多久?

夜仿佛更深了,距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他对时间的感觉被这样一场超越想象的接触摧毁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如何在这段时间里面对彼此,又会怎样迎接一次比他们的关系平凡无奇的日出?

和假装恋人的四天不同,他们的关系在这一刻才真正改变。变成了什么,对方和自己各想要什么,最大的可能性又是什么,他需要思考,但无法思考。对方已经离开他的身体,存在感却重到无以复加,仿佛刚才的全部都可以随时倒带,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甚至可以层层叠加地在脑海中再现,嘲弄他脆弱如纸的冷静。

脱敏?哈哈哈。

刚刚从他身上翻身下去,在一旁平复了呼吸的赤井下了床,很快又回来了。温暖的湿毛巾代替了任何或甜蜜或尴尬或冷酷的言语,轻柔地落在肚子上,像把他当孩童一样细致地擦拭了,也销毁了表面可见的罪证。当对方再次走向浴室,降谷侧身蜷了起来,与干净舒爽的腹部和私处形成对比的是体内记忆鲜明的形状,那里还有余韵未消的战栗和用作润滑的少量液体。无论过多久,他绝不会忘。

他装作睡着,等对方在数分钟后回来。他没想到赤井依然回到了这张床上,也没想到对方并没有洗澡。如果说这两件事差点让他平稳的呼吸破功,形成关键一击的是第三件。对方面朝他的后背,把手臂搭到了他的身体上,不是温存的搂抱,只是随随便便,顺手而已。他想起他们确实是要做“朋友”的,那么这个姿势无可厚非,但某种程度上,它的随意带来的亲昵感,又恍若在一起好几年的伴侣,你可以偎在他的胸口,他可以躺上你的小腹,你们像吃饭呼吸一样肆意享受对方,不受宠若惊,不用像电影里那样抱在一起,都知道你是他的,他是你的,无须言语。

当这些念头控制不住地涌起,腰上的手变得像炭一样烫。不知是不是幻觉,情事残留的味道,驱动着身体沉迷于回忆,在那个夜晚随后的梦里,时间线被打乱,混合,他们反复做着这件在成为朋友后才做的事,却回到了几天前“恋人”时的情景。在梦里,我是我,你是你,而我们就是我们,是无论有多少个名字,自始至终只有一种真相的关系。


倒数第二天

“喂?喂喂?降谷先生?”

“嗯。”电话那头的声音比平时更冷淡,还有点哑。猜测上司经历了什么并不是风见的长处和兴趣所在,但他此刻也不免有些担心,电话那边的人是不是生病了。

“您没事吧?”

“没事。不用担心。”降谷说,语气平静。“你的第一条留言是6点47分发的……”他似乎听到那边嘀咕了句“日出之后啊”,然而当他问“什么”,对方却表现得仿佛从未自言自语。

“没什么。找我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紧急的事。”

于是风见把自己的问题阐述了一遍,暗暗惭愧在上司难得像普通上班族一样休息的周末还要去打扰他。上司给了他指示,当他确认某些细节时,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啧”。

“我知道了,那就不打扰您休息,请您好好休——”

“不是你。有电话打进来了。”但结果是一样的。“我挂了,之后再联系。”

晨阳从海面上斜射进电车,均匀公允地洒在前往主题公园的女高中生、去上花艺课的白领、探望朋友的老夫妇和用手机查看旅行攻略的游客身上。降谷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拉着吊环的手臂上,隔着薄薄的眼帘感受阳光。他还能精神抖擞地站着,接下来对付十个训练有素的壮汉也没什么问题,还可以接待外宾,做交替传译,和犯罪组织谈判,哄一群顽劣的小孩……现在他正要去扮演明星店员安室透,他对自己的体力有绝对的自信。

手机屏幕再次亮了起来,是刚刚他盯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接的号码。他照样按掉它,然后开始输入信息。

我在电车里。

什么事,我忘了东西吗?

对面几乎立刻回复了。女高中生吗。

不是。

我之后再打给你。注意身体。

他没有回复,对方也就此知趣地销声匿迹。他转过头去,遥望着在海面上跳跃的日光,想着他们到底还是睡得错过了日出。这让他们留宿的这一夜变得没有意义,古怪离奇。

那时出现在心底的恐惧,像一团怎么也无法熄灭的暗火,经历了强自镇定的冰冻期,在这个大脑放空的时段被再次引燃。

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对方究竟在想什么,可能单向的无法理解就是他们关系的主题。在最大胆的时候,比如越过酒杯互相投掷并非虚假的戏言时,他想过,赤井有没有可能有点喜欢自己。这个假设像刚从烤箱里拉出的烤盘碰上没有防护的手指,让他嘶的一声反射性远远丢开,自此,他发现在“和赤井较量”以外,自己又多了一个没自信的方面。

赤井表现得像个情场老手,这是他没料到的。他以为对方要么禁欲,要么用最高效的方法泄欲,从没想过这家伙还有谈恋爱的才能,他可是很清楚对方和女人相处中的蹩脚与傲慢。当然,也有自己的原因……谁让自己连对方的傻气、钝感和笨拙都喜欢得起来,谁让自己放纵自己沉溺于臆想,对一个仅仅一时兴起配合自己的赤井当真。

但有一件事,对方一点也不笨拙,甚至还天赋异禀。直到现在,远离对方数十公里,他还能从身体内外感受到对方强烈无比的存在。

现在回想起来,昨天晚上的赤井其实始终冷静而理性。他不厌其烦的每一个动作都并不是为了他自己,那些温柔的接触,都是为了最大化对手的快感。而可悲的是,他办到了,极其成功。第一次和同性上床便获得学院派优等生式的体验和如假包换的高潮,这应该是一件幸运的事,至于因此眷恋起对方甚至上了瘾,那必然是你自己的错。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当初假装恋爱的前三重目的,如果得到答案都不尽如人意,他将不得不进入第四步。

喜欢又怎样,迷恋对方的怀抱又怎样?对他们这种必要时连命都可以舍弃的人来说,欲望有多奢侈,感情就有多碍事。

3,795 views0 comments

Recent Posts

See All

甜敌辣友5

“……你怎么这么烦!”似乎终于清醒了,波本一翻身坐了起来,虽然瞳孔还有些涣散,神情却有了平常的锐利,“不是感冒,就是吃了点春药而已!” 莱伊承认自己是特意没往那方面想的。波本起初说的不过是“兴奋剂”。这样一来,症状基本符合,谁也拦不住他的视线往下飘了。 “你为什么不弄出来?” “哈!?”能看到对方脖颈上青筋暴跳,一颗汗沿着颈筋滑到锁骨上,顿了顿,坠入衣领下的深渊。 他指了指对方腿间。因为搭着毯子,

12小时

“厚……” 降谷夸张地叹了口气,把脸凑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露出了不属于降谷零——也许与他另一个身份更贴切——的表情。 “我啊,早就想甩掉那家伙了。讲话少没情调,每天制造二手烟,服装品味糟糕,床上功夫糟烂,经常买不到合尺寸的套,对人爱理不理,吃东西不讲究,开的车倒费油,还是个总惦记着插手我国内部安全事务的外人……为了我们两个的幸福,你觉得,应该继续让这样的人自由地呼吸日本的空气吗?” 他目光炯炯地看

没有名字的永居客

途中,赤井给了他一把枪。 那时他们正在安室自宅的床上。一个有着良好隔音构造、换个角度看可作为密室干任何勾当的高级公寓,一个特工的标配。没人说特工不可以在这里跟人上床。他们疲惫,愤怒,暴躁,但又格外饥渴,加上跟彼此上床的次数比跟彼此和颜悦色说话的句数还多,选择这种方式交流,或者杜绝交流的可能,便十分自然。当时安室说了一句话,他是故意的,并感到自己由衷赞同它的内容,他说得简单凶狠,痛快淋漓。 没有什么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