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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个漫长的晚上啊。”
降谷回过头,看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眼神却是疲惫而淡漠的。FBI的女探员双手各拿着一个带有绿色徽标的纸杯,把其中一杯递了过来。他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罐装咖啡。
“不了,还是喜欢国产牌子的口味。”
女探员随手把原本打算给他的纸杯放在空荡荡的宴会餐桌上,和他一起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眺望着摆放着几个标记的位置。在与公安交涉后,警方已经撤离,梅恩格特在两个小时前已经被FBI的人抬走,其后人群也在登记后被疏散。贝尔摩德漂亮的花体签名在一众汉字中十分显眼。在离开之前,她冲他所在之处扬起一个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表情,降谷微微偏头,有些傲慢地回以她一个OK的手势,有自信自己并没有在她面前露出任何马脚——关于今晚,他告诉她的大部分都是实话,就算谁把赤井绑上蝴蝶结威胁他敢撒谎就把这家伙扔到贝尔摩德脚边,他也不能说自己不是个保镖。
……她应该没看见赤井吧。
那家伙又不见了。FBI在现场负责搜集证物、勘察和审讯的是其他几个人。如果不算所有人都要参加的会议,降谷从来没有作为公安和作为FBI探员的赤井正式并肩工作过,他也想象不出那个场景。
两个人沉默地各自啜饮着咖啡。
“是我们的疏忽。”降谷说。
凶手从卸货区进入后厨后,趁三田和久世聊天时躲进更衣室,换好侍者服后回到备餐区,取走桃红葡萄酒、投毒,并偷拿了两把切肉刀。如果梅恩格特没有从他手上拿走酒,凶手的备用方案是毒针,虽然起效慢,可以留出更多时间离开,但成功率相对低。
“虽然站在我的立场上不该这么说,”女探员摇了摇纸杯,“但整件事都很奇怪,而且明显是有充分预谋的。如果我们只把对手当成会用员工通讯录群发恐吓信的家伙,会发生今天晚上这样的事很正常。”
女探员把那个“我们”说得亲切而没有一丝刻意的成分,作为“我们”所指代的一部分,在FBI为代号“魔童”的美籍日裔嫌疑人录口供时,公安的几个高级别成员站在单面镜后沉默聆听,并不享有问讯的权力。
“无论如何,造成这样的结果,是我们的失职。”
“这么说的话,我们也是一样。”
降谷扯开嘴角。“那就一半一半好了。”
“不过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女探员从腋下抽出一叠东西,“刚才的笔录。”
“真是意料之外的家庭作业啊。”降谷接过文件,假装自己在开玩笑。
“FBI也在做。”女探员说。“有任何新进展,我们都会通知你,也欢迎公安提出意见和建议。”
咚咚咚。
短暂停了一下,他不是禁得起等待的类型。
咣咣咣。
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人嘴里叼着的东西让他一怔。
“降谷君?”赤井竟然还能口齿较为清晰地说话。“怎么了?”
“你就不担心我——”他扬起唇角和手掌,掌缘在牙刷柄上做了个快狠准的敲击假动作,“——直接让这玩意穿过你的延髓。啪。砰。”
赤井掂量着夜半访客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在消失以前确实足斤足两。他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却只是为了礼貌一点。“进屋来杀,别弄脏走廊地毯。”
降谷像获得了罐头的野猫之王一样得意地走了进来,趁着赤井结束他的刷牙工作的那一小段时间,把这份得意收敛并隐藏完毕。这件事并不容易。因为光是意识到自己踏入了一个不知为何对自己没什么防备的人的居所,这份得意就忍不住要不停延展。
赤井走出浴室时唇上带有一点湿气的水光,衬衫从他刚刚开门时就是敞开的,露出被简单包扎过的刀伤,看起来仿佛一点都不碍事。
“你看过笔录了?”
“……嗯?”
“那是什么表情。你以为我大半夜来找你还能做什么?”
“比如用牙刷干掉我之类。”赤井随随便便坐在沙发上,没有给访客指座位,降谷只是斜靠在沙发扶手上,他也没提出任何异议。“……或者讨论工作。”
“作为一个负有保安职责但不具备调查权的外国机构,想获取此次任务的内部情报,也只能通过负责与公安接洽的FBI探员先生了吧?”
“原来笔录还算不上情报么?”
“你知道我需要的不只是被咀嚼和筛选过的信息。”降谷不耐烦地摸着下巴。“我也说过了,我们是在合作,从管理角度看,合作中的信息不对等只会造成无谓的浪费。而今天晚上发生的事证明这次任务的复杂性超乎想象,如果不把能用的资源都用上,那么也许不只是浪费,一次小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更严重的结果。”
“说得对,降谷君。”
降谷扬起眉毛。
“除了一部分机密内容以外,我这里的情报都可以和你共享。”
降谷敢打赌他刚刚在赤井眼中看到了一星促狭的光。看来FBI早就划定了日方负责人的权限,赤井根本就是在欣赏他为说服他而努力的样子。好像在印证这一点似的,他听到对方继续说:“你想在这里待多久都行,就算开起24小时新闻直播间,我们也欢迎之至。”
哼,这可是你说的。
“‘魔童’是在本月初通过网络接受暗杀委托的。一个全部用户只能通过推荐注册的非实名在线黑市交易平台,‘魔童’是他的ID。在这个网站上,任何等级的用户都可以发起任务,其他用户利用跟帖或私信的方式接受任务。”
降谷从沙发扶手上起身,慢慢地在沙发和落地窗之间走过。
“他接受的委托指明暗杀要在日本实施,这也是对方选择日裔的一个原因。最初的暗杀目标是费什曼。对方提供了费什曼这次日本之行的完整行程,‘魔童’做准备,对方预付定金,直到昨天一切都还正常。”
降谷已经转完半圈,出现在沙发前面。
“就在今天下午,任务的发起人突然通过网站的私信系统告知‘魔童’更改目标,从费什曼改为他的同行人梅恩格特。这一举动虽然奇怪又突然,但对‘魔童’的计划并没有造成根本性的影响,他只需在细节上做些调整,对方也提供了梅恩格特的详细资料。”
降谷没有继续绕下去,抱臂站在沙发前。
“所以我有几个常规问题。一,为什么要在日本下手。二,费什曼的行程是怎么为人所知的。三,哪些人会掌握梅恩格特的资料,包括他对桃红葡萄酒的偏好。四,为什么会临时更改目标。”
“看看费什曼能不能给你答案。”
赤井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把刚才一直戴着的内置式耳机丢到桌面上,打开视频直播的公放。降谷走到他身边,在沙发上坐下。
“所以你其实是希望我来和你一起找答案?”
“这种事就像看电影一样,”降谷扬起一边眉毛,“最好还是和不会一直问东问西,看完还能一起讨论的人比较好。”
指尖划动着倒放视频,镜头下,坐在自己房间里的费什曼飞快眨眼,说话时多样化的手部动作如同在指挥一场欢快到略喜感的交响乐。
“我和他目前的确正在合力研发一个项目,他是这个项目最主要的推动者和执行者,”他说,“这是个与政府合作的机密项目,项目内容恕我无可奉告。”
“有没有可能,梅恩格特的被害与这个项目有关?”
费什曼看了问话的FBI探员一眼,突然问:“我可以给自己倒点酒吗?”
得到许可后,有人从镜头外递来一杯酒,看起来像是白兰地。费什曼浅浅地啜了一口,放下杯子。
“项目内容涉及大量用户,也就是美国公民的个人信息。上个月初,我们发现项目组内一名成员涉嫌用移动存储介质复制大量用户信息,虽然他坚称自己并没有计划将数据交给什么人或做什么非法用途,但我们还是以违反保密协定为由让他滚蛋了。”费什曼的手指焦躁地在杯壁上连续敲击。“因为这个项目就是暗中进行的,公司里99%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人是项目组的一员,更不用提他因为涉嫌泄露情报和侵犯隐私而被开除的事实。”
“在那之后你们收到的恐吓信是否与这个人有关?”
“从理性上说,我不知道,”费什曼摇了摇头,抬起眼睛,“从感性上讲,探员,我认为是他干的,如果这个项目的存在像一般项目那样透明公开,我们能做的可不止开除他这么简单,他可能就是抓住了我们无法把这个项目暴露在世界,也就是美国的很多敌人面前这一点。今天下午内特还在跟我说,不能让他就这么溜之大吉,我们得想个理由把他送上法庭——”
“今天下午?”
“对,我们喝咖啡的时候。”
“在酒店大堂里的咖啡馆?”
“有什么问题吗?”话音刚落,费什曼自己也意识到了。“你认为有人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当时咖啡馆里人多吗?”
费什曼扯开嘴唇,降谷明白他想说什么。咖啡馆就在酒店二层,因为每天限量50个的缤纷莓果芝士蛋糕格外有名,一向会吸引房客以外的路人排队购买,有两扇门供外界随意出入。至于座位排布,并不是适合谈商业机密的地方。
“内特当时比较激动,”他说,“如果有人故意待在我们周边3米内的位置,是能听到的。”
“当时是几点?”
“……四点多,对,不到四点半。我记得当时我看了一眼推特,我妻妹刚发了一条推说她的狗吃了一只马蜂,整个嘴都肿了。”
“她在美国?”
“不,在澳洲。”
做笔录的FBI探员点了点头。
“直到那个时候,‘魔童’的暗杀目标还是你。五点十分,他的雇主通过那个网络平台对他下达了更改目标的指令。”
费什曼小声嘀咕了一句,双手用力地抹了抹脸。FBI探员怜悯地看着这个失去了得力助手的企业家。
“你们会从咖啡馆的监控里找线索吧,我知道,”他颓丧地看着几乎空荡荡的杯子,然后抬起视线,仿佛刚才没有受过丁点打击,“另外,关于那个平台,我建议你们联系它的管理员调查账号信息。能长期提供这种灰色服务的运营商必然有些政府背景,至于能不能获得你们想要的东西,就看你们怎么做了。”
“谢谢你的专业建议,”FBI探员说,“我们已经着手调查了。”
“好,你们还需要什么线索?只要是我知道而且能想起来的——”
画面一端突然出现了一些看不见的骚动,镜头里的两个人同时向那边望去。他们听到有人在说“很遗憾,探员,接下来的问话恐怕得交给我们了”。
降谷看了赤井一眼,后者也皱起眉来。
FBI探员站起身来,走出镜头,只留费什曼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那边明显出现了不止一个人,很多人在同时压低声音说话,这种时候,凭英语非母语者的听力多少会有些困难,于是降谷向后靠在沙发上,留赤井独自在扬声器边仔细辨别。
“是CIA。”
“哇哦,好大的面子。”
“权限问题。CIA希望FBI专注案件相关,不要插手他们负责的领域。看样子费什曼的项目来头不小。”
“这结论有什么证据?”
“感觉而已。”
“不管怎么说,CIA是给你们划下线了。”
“无所谓,我们的调查结果也不会告诉他们。”
“银色子弹能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真惊讶啊。”
赤井对他的揶揄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继续打开其他通话窗口。
“看这个。”
降谷从沙发背上弹起来,凑到屏幕前,几乎跟他头碰头。赤井从桌上的烟盒里倒出一根烟来,但又不能点燃,只好略委屈地衔着权当安慰。
FBI截的一小段监控视频的右上角显示时间为16:27,费什曼和梅恩格特就坐在画面一角的圆桌边。从快进的画面中很容易看出,周围三两成群的客人不是在谈话就是对着电脑处理事务,或是喝一杯就离去,只有二人不远处一个戴棒球帽的男性一直坐在那里,对着一个空荡已久的杯子。
“浅色头发的白人男性,身高在175至185之间,惯用右手,没有胡须。能看到的半张脸上没有伤疤,没有耳洞。”降谷说。“放大图像,提取外貌特征。调取其他监控,研究这个人在酒店内的行动轨迹,什么时候进来和离开的。在他坐过的位置、用过的杯子上提取指纹和其他生物证据。找到他结账的收据,包括点单内容和支付手段。”
“已经开始进行了。”
“哦,那还有什么进行中的调查是我可以知道的?”
“我们已经去联系交易平台的运营方了,不过暂时还没有进展。”赤井从桌上拿起一枚数据存储卡。“还有刚刚掌握的,关于这位涉嫌收集与滥用用户信息的项目成员的情报。”他打算把卡插进电脑。
“我刚好要去一趟健身房,”降谷看了一眼腕表,“不介意我带去在跑步的时候看吧,FBI?”
“里面有不少音频,但也有文字和图像资料,”赤井转而把卡丢给他,“你不担心损害视力的话,我不介意。”
降谷勾起一边嘴角笑了,他从沙发上起身,手指摩挲着存储卡,让它绕着中指旋转。“不担心我带着这种机密资料跑路?”
“我不会怀疑合作调查的同事。”
“哈,同事。”
“毕竟我们现在是在一条船上。”降谷把卡塞进裤袋,顺势双手插兜向门口走去,中途停住,回过头来。
“我大约40分钟后回来,希望到时候你们有新进展,”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加油了,美国佬。”
拉开窗,手肘支在窗台上,赤井终于把那支快要被他吮出花来的烟点着了。东京亮晶晶的夜晚是一条在他脚下流动的宝石的河。这样一个晚上,不知费什曼一行、FBI、公安和CIA中有多少人睡得着。
降谷应该不在此列。他看得出他的沮丧和恼火。从很久以前开始,在他还不知道他本名的时候,波本就一直是一个爱莫名其妙找他茬的家伙,他岂止不在他面前掩饰情绪,大多数时候甚至就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因此,当他再想对他装作若无其事,哪怕他自己觉得自己的演技天衣无缝,一切也都太迟了。
身体语言一旦养成习惯,连一个眼神都足够泄密,可怕的是,动作主体自己还意识不到。
赤井发誓自己没有像什么《FBI教你读心术》里说的那样观察降谷,他不需要。对方的脸上明确写着“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理解XXX吧”,在这样的前提下,对方就像一台给了他管理员权限的电脑。从某个角度看,说是信任也不为过。那是他曾经辜负了对方的东西。但降谷就算屡次三番想终结他的命,也没有抹杀这种奇异的信任感,这是他始终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也是对方可爱的地方。不过,无论是直接说“我知道你还在为梅恩格特的死自责”还是“我觉得你很可爱不是一两天了”,他很可能都没法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他自嘲地笑着熄灭所剩无几的烟,回到电脑前。
5
降谷果真于40分钟后再次敲开了他的房间,“果真”指的是40分钟,对他回到他房间而并不只是归还资料这一点,赤井还是有些意外,不过他们谁也没就此发表评论。降谷换上了短袖T恤和运动长裤,肩上搭着带湿气的毛巾,头发蓬松,很明显出过汗,洗过澡。
“我都看过了。”他站在房间中央,隔着半个屋子对他说。“这人真是没有一点特别之处。”
“你也这么觉得?”
“嗯。”降谷垂着头,捏着下巴,远远地说:“年龄中等,身高体重外表中等,教育背景平平无奇,工作经历毫不出彩,兴趣爱好仿佛模板,父母远在非洲参加志愿工作,本人从没结过婚,甚至没有交过女友……这样的人生,简直像为了被淹没在人海里而设计的一样。”
“那就确认一下。”
赤井拿起手机,打开免提,开始拨号。降谷回头张望,发现了床的存在,于是倒退几步坐在床脚,手肘支在膝上撑着脸,认真地看他准备干什么。
“上午好,巴布克橡树巷高中,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你好,我昨天收到一封请柬,署名是奥尔托·楚塔洛,他说欢迎老同学参加他的婚礼,”赤井用降谷从来没听过的口音对那边说,“好了,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是01年毕业的,可就是不记得同年级的有这么个墨西哥人……呃,哥伦比亚?委内瑞拉?怎么都好,你能帮我查一下吗?我得确认这不是新式诈骗,非常感谢。”
“好的,请稍等。”那边欢快的女声落下,敲击键盘的声音响起。“……01届毕业生里确实有一个奥尔托·楚塔洛。”
“奥尔托……奥尔托……这么说我有印象了,是阿尔吗?一个棕发黑眼,下巴上有颗痣的家伙?”
“是的,看样子你想起来了?”
“没错,人这种愚蠢的生物,总要问出口才能想起来。谢谢你女士,真是帮了大忙。”
放下电话,赤井在键盘上输入几个字符,“号码和GPS定位都没错,这所高中确实有过这个人。”
“但还是有什么不太对劲。”
降谷的声音从一个闷不透风的遥远地方传来,赤井抬起头,看到他不知何时已经趴到床上,脸朝下,直挺挺的,如同沙滩上的一根灰海豹,农田里新挖出的人形萝卜。
“你发现了什么?”
“感觉而已。”
赤井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向大床,降谷只占据了两米宽度的一个边角,他在床的另一侧坐下,两个人仍然要相距甚远地抛接彼此的言语。
“调查网站的人也没有消息?”
“我在等美国那边的回音。”
“……那你不介意我在这里待机吧。”
比起征求意见,这句更接近轻描淡写的陈述。降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到玄关处。他从放在那里的一个印有健身房LOGO的手提袋里摸出某件东西来,重新爬上大床。他撕开包装,掏出里面的东西,然后盯着赤井看了3秒钟,把手里多余的一件丢给他。
“你看起来比我还需要这玩意。”
赤井习惯性接住那张薄薄的袋子,降谷在他眼前从容地戴上蒸汽眼罩,恢复趴姿,下巴枕在交叠的双手上,仿佛对方已经变成空气。
仿佛这是他自己的房间一样。
“有回复了叫我。”
……仿佛这是FBI给他和赤井分配的房间一样。
赤井把那包眼罩抛到枕头上。
“唔?”
“继续休息,降谷君。”
“你在干什么?——啊!”
“肌肉非但没放松反而更紧张了,这40分钟运动好像对你没什么益处啊。”
“喂,赤井!”
从头顶沿着后脑一直抚到后颈的动作让降谷把后半句吞了下去,可能是惊愕,可能是忘了,更可能是前者导致了后者。
赤井盘腿坐在他身侧,收起刚刚那个温柔的抚摸,转眼间出手如电,用降谷哪怕没戴眼罩也看不清的动作拍了他后背若干位置好几下,每一下都引起无防备的反馈,有时是一下抽气,有时是半声惊呼,被拍懵的降谷出于条件反射,挣扎着想翻身,被他一个手肘摁回原位。
“降谷君。”沉静、柔和的低音在头顶响起。
“如果一项任务的复杂程度,或者我在上面花的时间超出了预期,我会多摸摸我的枪,摸它的每一条沟壑和转折,直到它变热,变得和我的体温一致,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他开始了仿佛漫无逻辑的陈述。“我始终认为物件,无论是机械还是工具,手感越熟悉,用着就越称手。这是我们这行的一种哲学,或者说是科学。计算是需要的,但手感和直觉是必要的,如果蒙着眼睛也能从一堆零件里辨认出属于自己的,并能凭借身体记忆熟练拼装,就已经成功一大半了。”
“你在大言不惭地把我比作你的枪吗FBI。”
“但有时候,对坏了的东西,砸一通比拆开修还有效。”
“……”
降谷看不见,但通过空气的略微波动,能感到赤井在笑,就别管幅度大不大了。
“好啊,那你是打算砸我还是摸我?”
答案没有任何犹疑,轻柔地降落在后颈上。降谷伸开双臂,让后背肌肉充分放松,感受有力的双手在背上施的法术。这是你们学截拳道的必修课吗?他不怎么客气地问对方。双掌拢住他的脖颈,暖意从后面围过来,随着指尖蔓延到喉咙。被折断脖子或是扼住窒息的危险不是没有,这毕竟是一个深知他对他的杀意的男人,但一片肌肤应许另一片肌肤的,只有无尽的安定与温柔。
可是你说的,身体记忆。对这样的抚触,对危险的感知度出类拔萃的身体没有响起警铃,而是没出息地被收服,身体记忆功不可没。
“需要我翻身吗?”嘴角噙着笑,好像一颗蛋在问该怎么把自己煎得恰到好处。
“随你。”
降谷翻过来,没有遮掩涟漪般逐渐扩大的笑痕,没人知道在有着傻气图案的眼罩下,他的眼睛是不是也在笑,但他的声音里并没有笑意。
“赤井秀一,你是在安慰我吗?”
暴露了。
虽然这一天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太容易,他还是希望让他好过一点。
“是我自作主张了,我道歉。”
笑痕继续扩大,这次露出了洁白闪亮的犬齿,舌尖也若隐若现。
“急着道歉干什么,怕我跳起来揍你?”
“怕你不想被恨到想杀死的人安慰。”
游刃有余、居心叵测的浅笑既是饵,也是钩,遮住眼睛的降谷一瞬间让赤井想起安室。但当他把眼罩向头顶推去,露出微微沾染湿气的睫毛和藏在阴影里、蓝得并不柔软而只有倨傲的眼眸,那表情就只属于降谷零了。正是这个原因让赤井对他接下来的动作缺乏任何防备,接受起来也倍加艰难。
降谷是跳起来了。他敏捷地跨坐上他腰间,手臂密密地勾住他的脖子,刚刚结束的吻虽然轻浅得像第一分钟里落下的雪花,甚至不能算是个吻,但足以唤醒看守宝藏的巨龙、高塔里沉睡的公主、卧底生涯中刺激与刺激负负得正带来平和安宁的肉体关系以及世界上人们不希望唤醒的一切噩梦与美景。
“我恨到想杀死的人想安慰我,自然得独辟蹊径,还必须拿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力气,你说对不对?”
赤井用行动做了回答。
不知是谁触发了下一步,总之,结果是他们落到床中央,像两个跳上棉花糖山的小男孩,降谷抚上他后背的手像排练过一百次,他们打了几个滚,除了给彼此印上更多属于自己的气息的纹章以外没有别的用处。
“你的同事可是随时可能呼叫你?”
“彼此彼此。”
降谷笑笑,忽然反手捏住了正准备探索他肩窝的鼻子。
“等下,还差一步。”
他用脚勾住被对方丢在枕上的眼罩包装袋,准确地踢到手边,抓住,撕开,展开。他用它蒙住对方的眼睛,再挂到对方耳后,然后拉下自己的,重新遮住视线。
“这是什么新型情趣?”
“是能让人更放松的方法。”
“……戴到什么时候为止?”
“完全冷掉以后。”
“时间可不算多啊。”
一个人的笑声从另一个人的唇缝间逸出,呼吸像经纬线般交织在一起,敌我不分。
“那你还等什么。”
原本只有疲惫的眼睛可以享受的热度,沿隔着衣物重叠的肌肤被对方带往全身。眼前的黑暗不仅点亮了其他感官,更让行为变得大胆,毕竟谁也看不到谁的表情,输出再放肆,得到的也不过是最感性和一味纵容姑息的反馈——湿黏的吻,渴望的喘息,甜蜜的啃咬和让人误以为饱含爱意的抚触,这和一场美梦有什么不一样?
赤井把T恤推到不能再推的地方,带着常年户外工作积累的茧的手掌匆匆品尝了暴露出的年轻柔韧的躯体,从胸肌,一直到人鱼线,摸到肌肤烧起来,像没有经历过他的洗劫一样竭力掩饰着颤抖和欣喜。
“说点什么吧。”
这具身体一僵。
“你平时的话都到哪去了。”捏住运动裤带的末端一扯,把松了的裤腰向下拉去,用手勾勒出的腰腹线条映在想象里,便已经漂亮得令人屏息了。
“要做就专心做,”降谷一把抓住了他要命的地方,在他耳边磨牙,“只有大叔才会在上床的时候说个不停。”
“没有情调——呃!”
这一下可捏得不轻。
“一天到晚戴毛线帽一年到头不换外套的家伙有什么立场谈情调。”
“好吧,”赤井表示服输,“不要情调。”
降谷想抗议说不要情调还缠着他亲个不停干什么,但自从他表示不打算多嘴,赤井就不让他的嘴清闲了。但这跟他预料中专心解决欲望的方式完全不同。虽然赤井开始把两个人的性器握在一起磨蹭,手法毫不精致但简单有效,老实说泄欲的作用确实没打折扣,可是他在吻他,不厌其烦的那种,仿佛嘴唇与嘴唇正在热恋。愉悦的泪意从眼角渗出,幸好有眼罩的遮挡,降谷不知道自己该屈服于哪一边,哪一边都并不单纯。如果说性器的互相摩擦还算普通,连被逼急了的男校学生都会用这种方式解个渴,执着的吻就不是了。赤井的吻像婴儿对乳头,孩童对棒棒糖,重度尼古丁依赖症患者对不离身的香烟,这一类情感的共同名称叫作依恋。这样的吻赋予摩擦性器的简单动作浓浓的爱抚色彩,更不用说货真价实地抚过他身体的手了。
可恶……谁允许你这样吻我的?!
大概是舒服允许的,降谷悻悻地自问自答。
他刚度过这个季度以来最糟糕的一天,躺在恨不得杀死的男人床上,老二被握在对方手里,还跟对方的家伙紧紧贴在一起。在这一串限定之后,被对方用温柔、充满渴求、好像在不停说喜欢的方式追着吻也不算什么了。至于慢慢开始吻回去,也能用不想在这种方面败给他充当理由;至于应答的吻越来越激烈,那一定是因为斗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降谷君。”
“你很烦……嗯唔……”
“只是想喊一下你。”
说出这种小学生言论的人左手从他右肩与床铺之间穿过,扣住他的左肩,把他揽在怀里,太紧了,这样他在接吻的缝隙中挣扎着呼吸时胸膛都会与对方的相撞。已经夺去了自己的呼吸,还要夺去自己继续呼吸的空间吗?他懊恼地想。可是无论上下,赤井都没有给他留多少思考和愤怒的余地。他看不见他,也就想不起他的坏处,而被他眼下目前即刻的好处灌满了整个脑袋。他的手不知是抚慰还是折磨着他,集中在腿间的愉悦溶化了大脑,而他的唇无疑取悦了他,他听到耳边砰咚砰咚有规律的搏动,那是对方捏紧了他的心,正在揉来搓去的证明。
如果有人趁现在对他逼供……肯定一无所获。他差点连风见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在湿润的律动、对方近在耳边的呼吸和一切与深吻有关的可恶声音组成的屏障后,他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困扰地呻吟,在迷迷糊糊好几秒后才发现那就是自己,没人能战胜原始的冲动,哪怕同性间的这种冲动并不以繁衍为目的。
“降谷君,太久没做了吧。”
赤井气息不稳地问过来,虽然话有点讨厌,降谷还是感到一丝得意,他做了最方便的选择,咬了对方以示回答和还击。
“疼。”
“谁管、你疼不疼……”
那边缩回无辜受伤的舌头,这边却追过去,舔舐着自己咬过的地方。
“你误会了,”赤井含糊不清地辩解或是抹黑,“我不是在嘲笑你比我还快。”
于是又被咬了,这次是另一边。降谷好像找到了新玩法一样,变得顽劣起来。但赤井再也顾不上这些,他也差不多了。
浊液在小麦色的肌理上蔓延并汇合,有一些甚至填满了小巧幽深的肚脐,完全不可能分清谁是谁的,这些颜料一旦找到画布,便蛮不讲理地挥洒成一片狼藉。降谷愣愣地躺着,金发凌乱,面颊潮红,有点肿的嘴唇一角流下晶莹的液体,长裤褪到大腿上,那些微微透明的白色油彩就顺着腿根的沟壑向中间和下面流去,打湿了大腿内侧,消失在阴影里,他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像一朵饱蘸露水的花。面对这种画面,赤井扭过头去,不禁开始怀疑刚才那一段到底够不够。
“……太卑鄙了。”
“嗯?”
“趁我在下面就一口气洒上来,还洒这么多……你做披萨吗!?”
噗。
“笑什么!”
“别说这么可爱的话啊。”吞下一句“像波本当年那样骑上来倒也不错”,赤井扯过降谷刚才丢到椅背上的酒店毛巾,帮他擦干净。依然没有摘下眼罩的人气哼哼地把头一撇,躺着享受他的服务。腹肌上的淫靡痕迹飞快消失了,只有仅能容纳一根小指顶端的肚脐里还留着罪证。他俯下身,屏住呼吸,舌尖探入那个小小的洞里,轻轻一卷,没有防备的身体颤抖了,降谷拉起眼罩,狐疑地瞪着他。
“怎么了?”
视线下落,降谷盯着他平静地滚动了一下的喉结。“没什么。”他看得出对方的心理变化:有怀疑,但连描述都太羞耻,于是作罢。这个过程给了他很大的乐趣。
“……借一下浴室。”
在赤井看来,降谷离开的背影多少有点灰溜溜的,他应该在纠结什么,但赤井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只要享受结果就够了。
大约只过了五分钟,降谷就出来了,赤井快要读完一本介绍在城市里观鸟的图文书时,看到他挠着肚子打着呵欠回到床边,一句话也没说,仿佛他并不存在,径自爬上床,占据了一半领土。
他背对着他,重新戴上眼罩,枕着自己的手臂,像婴儿一样蜷起,舒舒服服地睡着了。从躺下到呼吸轻浅均匀,只用了三四分钟。
十分钟后,赤井轻手轻脚地下床,带着震动的手机走出房间,在走廊里接通。
“打扰了,这是赤井先生的号码吧?”
“是。”
“我是风见。这么晚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什么事?”赤井站在614门口,想自己是不是在跟房间里的人通话。
“降谷先生该不会正和您在一起吧。”
刚才降谷看过几次手机,但没接过电话,或许是设了静音或免打扰。
“有要紧事吗?”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他是否需要协助。如果你们在讨论公事就算了。”
对方的声音没什么感情色彩,只有戒备和模式化的礼貌。已经过了午夜,降谷还没有回房间,赤井能理解风见这种要应付一个信马由缰到任性地步的上司的心情。
“降谷君是和我在一起。”还睡在我身边。
“啊……这样。”风见的声音有些尴尬。“那能请他接电话吗?”
“他现在不太方便接。”如果就说到这里,已经能想象那边要怎么想了。“我们在等一些调查结果,他睡着了,我不想叫醒他。”他平静地解释。
“明白了,我就不打扰了。”
赤井回到房间里,关掉顶灯,只留下床头小灯。降谷在他离开的时间里翻了个身,戴着已经没有温度的眼罩,睡得很沉。他回到自己的位置,靠在床头,打算把那本书看完。
但降谷的睡相不太老实。
他们之间明明有至少半米的距离,但也许是因为热源的无形吸引,在不知不觉中,睡着的降谷仿佛千万年间地壳运动的快进,等赤井从电子书上抬起眼,他已经出现在他旁边了。接下来,他做了一个赤井看得清清楚楚的动作。
手臂伸过来,脸也凑过来,他抱住了赤井。
“唔……”
是梦里觉得冷?
“嗯……”
赤井扭头看他,就在这时,他突然张嘴,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一大口。
“好大……的野猪……”
?????
“……够吃一个月……”
也许在没有逻辑的梦面前,五岁的孩子和公安的精英是平等的,区别仅在于后者能提出一个切实可行的鲜肉分解与存储方案而已。
赤井把睡着的五岁精英考拉般的手臂从自己身上拿下去,揉了揉被咬过的位置,一瞬间,他发誓只有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自己产生了回咬一口报复他的冲动,甚至连脸都凑过去了,同样沦为五岁的自己让他觉得很新鲜,好在他迅速恢复为一个正常的三十岁前半男性,没有咬下去,而是极轻地亲了对方微启一线的唇尖。
至于正常的三十岁前半男性会不会亲吻熟睡的、关系疏远甚至有敌意的同性同伴这种问题,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然后他下床,把它完整地留给看样子势要占领它每一寸的人,还帮他盖好被子,掖了被角。他另拿了条毯子,在沙发上躺下,抬手遮住眼睛,也迅速沉入了梦乡。
他感到有人在摇他的肩,捏他的脸,捏完了还拍,一个遥远的声音从隧道尽头的光亮处传来。
赤井……赤井醒醒……再不醒我就揍你了……
一张俯视的脸在眼前渐渐变得清晰。
“睡得这么沉,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警惕性?”
“……真是难为你了,总要为我的安危担心。”
“杀掉一个毫无自觉的对象,我的乐趣也要大打折扣,”冰蓝色的眼神在他身上冷冷地打了个转,降谷转身走开,“现在是早上4点48分,你的同事发来消息了。”
他把两只马克杯摆在大理石桌上,分别倒了些东西进去,然后拎起刚刚烧好水的壶。一阵在速溶咖啡里可算上等的香气四散开来。他的神色清爽,背脊挺直,仿佛只要睡醒了,他的一天可以从凌晨任何一个天还没亮的时刻开始计算。他向其中一杯里加了奶精和一点点糖,另一杯什么都没加,端着两个杯子走回文件、电脑和赤井所在之处。
“是调查网站的结果?”
“有两个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一个好的和一个坏的?”
“不。一个容易想象的,一个没有预料到的。”
降谷把什么都没加的那杯放到他面前,自己拿着另一杯,站在对面打量着他。
“先说容易想象的。”
“更改暗杀目标时,操作者的IP就位于这一带,使用的是预付费电话。”
“另一个呢?”
“‘魔童’收到的定金来自梅恩格特在英格兰银行开设的个人账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