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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riter's picturekirinohi

双盲试验5

降谷把赤井带到了他们中任何一个都觉得意外的地方。赤井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们也曾在这里打过几次照面,但他无疑是第一次被他带到这里,以一种稍微私人化的身份。幸运的是在到达终点的一路上,他们只遇到了降谷的一拨同事,看降谷的表现,他认为不需要向他们说明赤井的身份。

他们来到某层,赤井记得降谷的办公室不在这里。他跟着他走进一扇门,一个正在焊什么东西的人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身来摘下护目镜,面色不善地打量着他们。是个年纪不大,穿着连体工装的女性。

“帮我看看里面有什么,注意可能有机关。”

“炭疽杆菌吗?”女性接过笔记本。

“我指的虽然不是物理上的机关,但也说不定。”

“好吧,给我一个钟头。”

“我们走。”

降谷像招呼手下的若头一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赤井跟着他回到了他自己的办公室,在这个开敞空间里接受他的同僚和手下目光的洗礼。

“对他温柔点。”他对他们说,转过头来狡黠地瞧了他一眼。赤井发现自己喜欢听他对手下用简体的语气,明快而潇洒,偶尔还会带上听起来相当新鲜的弹舌音。头狼。组长。孩子王。他发现他在两种情况下的可爱达到了不相伯仲的顶峰——最有男人味的时刻,和与其形成鲜明反差的时刻,例如窘迫、恼火、淘气以及羞涩。也许它们互为加重彼此可爱程度的元凶。

降谷把其他人的反应甩在身后,施施然走进一个房间。赤井猜那是他们用来更衣或小睡的地方。他不知道他需要多久,但总归不会超过一个钟头。他乖乖地在角落里待了十分钟,快要被盆栽爬上衣角时,他重新出现了,换回了衬衫西装,不过没打领带,走近时传来凉水与香皂的味道。

他递过来一罐咖啡,“要抽烟出门左转。”

“暂时不用。”

于是降谷不再理睬他,开始整理文件,听取汇报,大步流星地到处走来走去。降谷进入某个会议室还没出来的时候,他的分机响了。赤井拎起听筒,说:“降谷不在座位上。”

“让他过来拿他的东西。”刚才的女性冷冰冰地说。

“降谷先生,”赤井报告说,“可以去拿笔记本了。”

降谷可能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强烈要求这种称呼的是自己,在那半秒钟里,他可能小小地跟自己搏斗了一番,最终摆出一副倨傲得意的脸来。他们回到刚才的房间,看到那名女性已经解开头发,正端着现煮的咖啡休息。

“你没立刻开机是对的。”她翘起小指,隔空指向放在操作台上的笔记本。“那10位密码确实有问题。”

“我给你的密码是对的?”

“没错。不过问题在于,如果你直接输入密码,这台电脑会自动把里面的情报打包发送给世界范围内的20余家主流媒体。”

专门应付媒体的团队与专职特工的秘密小队属于明暗的两个极端,彼此完全割裂,因此降谷不清楚他们是瞒过了媒体的鼻子还是压下了可能的报道。但媒体不会缺席太久。等费什曼落地后,就可以看到他们面向美国媒体的官方说法了。但如果情报在那之前被发出去,就像在虎视眈眈的鲨鱼群中投下一只刚被割断脖子的鸡,效果一定特别美好。

“所以他是想找一个帮他按下起爆装置的倒霉鬼嘛。”

“帮你拆了起爆装置,这下火药都是你的了。”女性说。“带走吧。”

他们回到降谷办公室所在楼层,走进一间小型会议室,降谷打量了赤井片刻,锁上了门。他把笔记本轻轻放在会议桌上,并不急着打开,而是继续盯着对方。

“这个房间里没有监控。我们先确定一个大前提。”

“什么?”

“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调查的,有什么目标?”

“如果你在意的话,个人兴趣。我会自主决定将什么样的情报上报,或者根本不报。”

“也就是说,你和作为私人侦探的我是一样的了?”

“原来公安并没打算调查?”

“公安是否要介入,取决于我能发现什么。”降谷离开他刚刚倚靠的房门,启动笔记本。“既然我们立场一致,想必可以共享信息。”

笔记本桌面正中央有一个视频图标,缩略图让降谷不加犹豫地点开了它。面带倦容的贝特尔海姆坐在一个空荡荡的日式公寓房间里,正对着摄像头。他摸了摸下巴,看得出很不擅长对镜头讲话,他在强迫自己。

“嗨,不管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你的事。这件事与我无关,可能在我录了这段东西以后就有关了,也可能是在更早的时候,我黑进IXON的服务器的那一天开始有关的。但这些事跟你们所有人都有关。

“我不是什么人物,只是喜欢干点危险的事而已,比如到各种你知道的和你不知道的深网上瞧瞧有钱人都在搞什么刺激的把戏。我经常去一个名叫‘平台’的网站看用户信息和他们千奇百怪的需求。连管理员都没发现我,非常有趣。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账户名,你只要在大学挂过科,也会对讲那门课的老师印象深刻的。我承认我不喜欢他,纯粹是为了抓他的把柄才关注这件事的。我发现他想找人干掉他的老板,交易记录显示他一开始选择了更隐蔽的支付方式,但不知道为什么改成了自己的信用卡。我把证据收集起来,等他下手。

“我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最靠近他们的一次只有几米远。我听到他在跟老板争论一个叫‘上帝之眼’的东西。他拒绝继续帮老板实施那个项目,他们显然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他声称要带着开发团队离开这个项目,还打算向政府劝停它。他说,我们不该也没有权力因为对几个人的怀疑就把触角伸进三亿公民的生活。他的老板一点也不激动,只是说,那你明天就可以放假了。”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降谷按下暂停,“那么有人就说了谎。”

他们有一瞬目光相接,赤井点了下头,伸手按下继续。

“当时我认为我找到了他想干掉老板的动机,但我没想到那天晚上死的人会变成他。我不知道有人更改了目标,如果我那天傍晚去‘平台’看一眼,也许事情不会变成这样。我当时也并不知道‘上帝之眼’是什么,否则我会明白他才是被陷害的,这是一场任何人都能被少数人肆意设定为罪犯或凶手的不公平游戏。我可能高估了我的作用,但我一定会有点用的,我发誓。我明白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了,所以我进入了日本警察厅的电脑。”

“厚——”

赤井投来的视线像鞭子抽在毫无遮蔽的皮肤上一样,降谷的脸立刻涨红了,他在心里飞快地思考和排除着。

“我在公安的日报中发现了一个叫楚塔洛的人。”

“……日报?”

“你写的?”

“我在写,但我不确定我是唯一在写的,”降谷像一个突然有一门课不及格的优等生一样,“我在笔记本里没有发现任何入侵迹象。如果这个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侵我的电脑,那么警察厅里已经没有他进不去的地方了。”

“你交给了谁?”

从降谷的眼神中,赤井意识到他和自己有过同样的想法。降谷重重地啧了一声。

“公安的信息安全与你无关。”

贝特尔海姆的声音重新响起。

“我调查了这个人。我能查到他的父母,出身的小镇,从高中起的学习和工作经历。他有社保号,有车号,有银行账户,有社交账号。换句话说,你能查到他数字化的信息,他在IXON也有工作记录,包括员工旅行的合照,但他的导师却说不记得有这个人。

“我认为楚塔洛是‘上帝之眼’项目的一个试验品,一个凭空捏造出的角色,有人可以套上这层皮,拿着枪去做某些他们需要做的事,比如除掉拒绝合作的合伙人。你可以通过这个看到我都发现了什么,并判断它们是否能支持我的论断。”

贝特尔海姆从面前的桌上拎起一张写着字的纸,让它在屏幕前定格一秒钟,然后,他拿起打火机把纸烧毁。

“我要说明的就是这些。我已经做了决定。就连在高中被剥光了衣服在泳池里泡到早上被管理员发现的时候,我都没有决定要夺取另一个人的性命。不是我变了,是世界有些不一样了,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想改变它。当狼群逼近,而狗和牧羊人都不在身边,绵羊能怎么办呢?用最快的速度,长出最尖利的角。”似乎因为即将说完,他舒缓了下去,甚至勾起了一点笑意。“我不知道在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怎么样了,但我能感到我在缓缓滑下一个看不到底的洞。原本,我可以从离它很远处走过,连看都不看它一眼,那样我可能会在无知中以更慢的速度死亡。不管怎样,我想我还是会做一个英雄,毕竟在选择以入侵别人的电脑为职业的那一刻起,我注定了不成为英雄,就成为罪犯。”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好,”降谷说,“那我们就看看他都发现了什么。”



12

视频里被烧毁的纸上写着的是一个地址,降谷没有回头核对,便将那串字符原封不动地键入浏览器。是一个服务器位于日本的云存储空间。标明“上帝之眼”的文件夹赫然在其中。他们点开它,进入,开始查看内容。

降谷的眉头渐渐皱起,赤井眯起眼睛,室内静得听不到秒针走动或呼吸,他们就像不存在一样,迷失在用做证据的一段段代码、一份份谈话记录、一张张截图和所有称得上数据的字符之中。

“厚……”

“难怪梅恩格特问过我。”

“嗯?”

“足以说明这个项目核心的问题。”

“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晚的酒会上,就在他死前。”

“他什么态度?”

“一种质疑自己手上正在进行的事的态度。”

“可以理解,”赤井说,“不过这些通过非法途径获得的证据恐怕不具备法律效力,或许需要找其他方法来让它们最大限度地派上用场。”

“那就是你的事了。”降谷幸灾乐祸地笑着,继续在贝特尔海姆留给他们的东西里翻找,他突然看到一个日期。“今天的?”他点开那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一段音频。他把耳机分给赤井。

“我听说了,”一个苍老的声线用带着日式口音的英语缓慢而恭敬地说,“我们的系统确实经不起攻击。”

降谷的后背一下子僵硬了。他瞪大眼睛,仿佛无意识般伸手按住耳机,似乎想更确定。

没有人回答,他们立刻意识到音频中的人可能在通话,而录音者不是从对象的手机,而是通过其他方式,比如远程控制电脑窃听到的,因此只能猜测对面的人说了什么。

“您说得对。流动性不及普遍性,我们也在考虑废除无人机,直接增设更多监视器。”

赤井又看了降谷一眼,对方没有回眸,他想象他目前是什么心情。

“是的,是的。您证明了我们的系统的脆弱,说服了我。我想,是时候考虑您提出的新设想了。”

“那么稍后见,费什曼先生。”

在一记细微的挂断音后,音频结束了。

“降谷君,你看起来认识这个人。”

“别烦我。”亚麻色的脑袋陷入了支撑的双手,发出了咆哮的低音。

“你可以用他的身份来还一条你欠我的情报。”

“好,”降谷猛地抬头,“出了这扇门,右转,电梯到11层,走廊尽头的那个办公室,看看门牌上的那个名字。”

他当然不觉得赤井真的会去。如果他去了,他会关上门,用最快速度把贝特尔海姆留下的全部证据拷走,然后下令技术部端掉这个站,接着开始追查协助贝特尔海姆在日本活动时的帮手——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完成这么多行动。等赤井回来,只会面对一扇锁死的门,而自己已经从这个房间的另一道门离开。

但赤井并没有动。

“被直属上司摆一道的感觉我可以体会。”

“该死的……你懂什么。”

“这段音频是伪造的,或者对面不是费什曼的可能性?”

“有是有。但音频录制于今天上午10点27至28分之间,费什曼在逛街时打过电话,挂断后大约一分半钟我看了一眼时间,是10点半。”

是了,如果刚才有机会甩掉赤井带着情报离开,他还得好好决定要如何面对一个任凭外国人向本国安全措施肆无忌惮地发起进攻的上司。如果以前有人告诉他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一定觉得毫无逻辑,但在把“上帝之眼”和刚刚的通话联系起来后,逻辑只是一种他是否愿意接受的东西。

“无人机被击落的时间?”

降谷看了一眼记录。“23分左右。也就是说,你们还在查是谁干的,我的上司就已经和费什曼通话了。”

“如果不是事先联络过,就只能认为电话是费什曼打的了。”

“如果没有事先联络过,他不该知道我上司的手机号码。”降谷说。“如果贝特尔海姆此前还有犹豫,这通电话断了他的后路,他只能立刻下手了。”他停了片刻,说:“可怜的家伙。”

他们沉默下来,沉默像针一样刺痛他们的皮肤,降谷不太舒服地坐到了会议桌上,居高临下地侧头望着桌边的赤井。

“如果楚塔洛真的是个凭空捏造的角色,12号晚上梅恩格特使用他电脑的视频就没有意义了。”

赤井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巧的特制U盘,插进会议室配备的电脑。他重新打开费什曼提供的视频,接着按下暂停。两个人的视线一上一下,凑到屏幕前。降谷几乎是倒着看的。

“……后面的是什么。”

虽然因为焦点落在人脸上,背景略显模糊,但还是能依稀看清绿植、办公用品和一些杂物。在镜头尽头的角落里,有一个上述门类之外的东西,至于它是什么,两个人都谨慎地没有说出舌尖上那个似乎不属于这里的名词。视线相交,仿佛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最后,降谷因为平素话多而在这场快速无形的角逐中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说:“蛋糕?”

“看着像。”赤井心安理得地附议。他放大局部,将截图用手机传给什么人。“查一下门罗帕克一带的蛋糕品牌。”

降谷用指尖在屏幕上刮了刮。哪怕模糊,也足够看出包装的大概情况。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那种小块的、用小纸盒拎来拎去的下午茶蛋糕。“我还以为美国人不会在外面订生日蛋糕。”

“对单身、年轻、不与父母同住且不擅社交的人群来说,在加班中度过生日不算什么新鲜事。”

叮的一声响起,赤井拿起手机,看到一张蛋糕宣传图,包装和LOGO都清晰可见。帮他调查的人还附上了店铺地图,“距IXON总部十分钟车程。”

“靠得住吗?”降谷语焉不详地问。

然而赤井知道他在问什么。“我自己的线人,跟FBI无关。”

降谷勾起唇角。“你的线人能帮你查到什么程度?”

“查查上个月12号前后三天内这家店是否向IXON总部送过货,最近一次派送是什么时候,IXON员工及其亲朋好友在这家店的购买记录。”

“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需要‘上帝之眼’了,”降谷缓缓地说,“谁不想一秒钟查到人工需要调查一个下午的东西呢?”

“说不定还能缩小一下范围。”

赤井把那块吃剩的蛋糕放到尽可能大,拜IXON比普通监控清晰数倍的摄像头所赐,它的细节比想象中容易辨认,他像孩子一样睁大眼睛,认真地数着:“黄色水果丁和白色奶油,边缘有每个直径3cm左右的裱花,以及PP两个手写字母。”

“不是个很常见的名字。”降谷感兴趣地眯起眼睛。

“外加蛋糕种类和祝福语的记录。”赤井给对面留言。

狭小的会议室重新陷入沉默。被拉紧的百叶窗把白昼隔绝在外,属于政府机构办公区域的冷色调顶灯给两个人的神色涂上了一层阴冷。降谷走到窗边,抬手压下百叶窗,向外面瞟了一眼。

“其实第一天晚上梅恩格特被杀后,我以为酒店会被媒体包围,费什曼取消之后一切行程回国,更多FBI和CIA涌进来调查这件事,公安焦头烂额。

“但是全都没有。媒体只得到了‘费什曼随行人员身体不适’这样含糊的消息,行程照旧。有人守在用作幌子的医院门口,什么都没找到。我知道能把这件事压到这种程度的非公安上层莫属。

“费什曼行程没有变,不管他有没有表现出害怕,都只会有两个原因。不是梅恩格特无足轻重,就是他此行有更重要的事做。参观日本企业或者给一群大学生演讲吗?别逗了,想看初创企业不如去中国和印度。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件事了。

“所以我用上了这个。”

降谷拿出一个小东西,抛起来又接住。他看着自己的拳头说:“在‘信喜乐’的那天晚上,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决定监守自盗,把它附在一个无辜的女孩身上送了进去。”

“重要的是费什曼到底见了谁。”赤井说。

降谷松开拳头。“但‘信喜乐’的反窃听设施很完备,我只能用这种不会发射信号、存储空间也很有限的针孔摄像头,这和蒙上眼睛赌一把没什么两样。”

“成功了?”赤井像个菜鸟一样问。不过降谷理解他是为了给自己捧场。他们在短短几天时间里迅速捡回了曾经的默契,如果说当时互不知根底的两个人是在黑暗中蒙着眼睛摸索着对方起舞,如今就是在灯火辉煌的圆舞场,表面上流畅地转圈,私下里寻找伸脚绊对方一个狗啃屎的好机会——跳得又好又协调太容易了,还是打起来有点难度,也更有趣。

“你猜。”

降谷弯起眼睛,没有把存储器给他,而是又放回了西装口袋。赤井没有理会这种孩子气的迂回,而是点开了U盘里的某个文件,拉到某处。清朗的乐音响起,间或一两句几不可闻的交谈声,这些声响让降谷的耳朵竖起,瞳孔也微微变尖。

声音戛然而止。赤井拔出U盘,像降谷那样抛起,在空中握住。他向后靠上真皮椅背,神色毫无波澜地看向他。

“我有音频,你有视频。”

降谷绕过会议桌向他走来。

“美男计真是屡试不爽啊?”

“一次公式化的交涉而已。”赤井非常坦然。

“公式化需要眼神纠缠和身体距离不到50公分?”

“谈判态度对结果而言也很重要。”

“你跟她谈了什么?”降谷走进赤井身边50公分以内,倚在桌边俯视他。

“把定时启动的微型录音装置放在内衣里带进去,在安检时出示心脏起搏器植入证明。”

“她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她只要求我不公布获得的情报,也不作为证据使用。”

“这种无私是美男计的成果吗?”降谷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如果赤井问起,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抵赖的能力。他现在应该不太好看,他以前可从没在意过好不好看的问题,在莱伊眼里,从起初对人不对事的挑衅,到苏格兰死后隐藏在假笑后的怨毒,到赤井身份暴露后火山喷发般的迁怒,波本的嘴脸必然始终是丑陋的。波本不在乎自己在莱伊眼里不好看,降谷却对一点抑制不住的酸意患得患失起来,私人侦探和女性之友安室听到这样的状况,一定会放下手里的碗碟,笑眯眯地推理出一个明显、简单而操打个码蛋的答案。

“不是。”对方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他的走神。

“只是因为正义感。”

“谁的?她的?”

“成小姐是一位正直高贵的女性,为了自己的祖国不惜冒险。”

降谷怔了怔。他非常不习惯从赤井嘴里听到“正直”“高贵”“祖国”这些道德情感浓厚的词,更不习惯一个会破格维护某位不相干女性名誉的赤井。以前,在涉及女性目标时,如果莱伊更受欢迎——情况多半如此,波本的反应同样很激烈,他会拒绝合作,大加嘲讽,同时非常清楚那不过是公狮子抢输了地盘的咆哮。但现在却不是这样。事情的重心有了微妙而本质的偏移,这种变化让他血流加速。

于是他迅速出手,向U盘扑去。赤井仿佛早就等着他了,以比他后发先至的速度截住他的手,握紧他的手腕,顺便嗖的一下拔出U盘,向上一抛,竟然用嘴衔住了。

这种杂耍般的行动彻底激怒了降谷。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挥出一拳,果不其然被躲过——可以说赤井在躲他追杀和拳头的领域已然成为专家,这要怪他给了他多次练习之机。他继续向前探,被对方眼里气定神闲的逗弄之意套牢了情绪,青筋暴跳。赤井没有放开握住的那只手腕,甚至还面对面将它背到他身后去,这导致他们之间的距离远远小于50公分,甚至连一半都不到。在这样逼仄的空间内,他的拳头竟然还招呼不到对方脸上,相当于又往火上浇了一桶油,几乎肉眼可见亚麻色的发顶开始冒烟。

在挥了两下拳后,降谷才猛然醒悟,转而去抓仅仅是被牙齿轻轻卡住的U盘。赤井像逗小孩一样轻松摇头,避开他的攻击。降谷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掠过,和他的意识一起浮现的是赤井扬起的手指,他拿着从他西装内袋里抽出的微型照相机芯片,衔着U盘的唇线露出十足的笑意。

“赤井!!!”

赤井用夹着芯片的那只手握住他的另一只手腕,同样背到他身后去。他折起他的手臂,将小臂像SM捆绑状固定在一起。这样一来,他们都没有空闲的手了,降谷一个冲力把赤井压到会议桌上,探头去咬他齿间的U盘,但被赤井推得翻了半圈,他们从会议桌一边滚到了另一边,又滚回来,像战壕里最后两个用尽了弹药于是生死相搏的敌军。最终,赤井靠体格和力量占了上风并把降谷牢牢卡在下面,降谷喘息着,瞪着悬在上方齿间的目标。

“想要吗?”

赤井模糊不清并吐字漏风地问,听起来像动了真格,颇为凶狠。

降谷笑了,不是因为好笑。

“你如果不想给我,完全可以不告诉我有这种东西。”他说,活动着刚刚恢复自由的小臂,捏着重新从对方指间夺回的芯片。“我的视频本来就会给你。”

在这种情况下,赤井还要跟他打一架,动机则完全出自戏弄。所以他非常愤怒,连笑里都带着噼啪作响的火星。

“但你想要吗?”

“想啊。”降谷说,冲他亮出尖牙,像一只被扑翻了的年轻狮子。

于是赤井低下了头,凑过来,微微偏头的样子像邀舞。他不知道他是真打算让他用嘴接还是怎样,喉咙里不安地滚动了一小下。然而U盘在距离他的嘴唇不过数公分时骤然坠落,掉在脸颊上滑了下去。

“唔——”

他条件反射般朝它滑落的方向转过脸去,但对方没给他机会。赤井不管U盘怎样,好像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他的当务之急只是在逗弄够了以后收获成果。

降谷知道他是故意松口的。他怎么可能不是故意的?认知还没来得及变成情感和推理,就像一撮小火焰般被压灭了。在这个不合时宜但无比见效的吻下面,降谷好像能听见自己的皮肤、肌理和骨骼一寸寸化掉的声音,他起初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当他在桌上蔓延开去,只有心脏还完整地漂浮着,像一粒拒绝融化,但从一开始就酸涩柔软潮湿的梅干。



有什么东西催命一般狂响起来。他们像两个傻瓜一样同时睁开眼睛,同时看到对方睁开眼睛,看到对方的眼神,和自己映在对方眼底的眼神,都有半秒钟的恍惚。接着赤井先一步放开降谷,从会议桌上弹起,去找他闹个不停的手机。降谷揉着头从桌上撑起身来,脸色像吃了屎。这不是说跟赤井的吻味道有多差,当然,带着烟味总归甜不到哪去,他拨着被弄乱的刘海烦躁而狼狈地想着,关键在于他很沉迷,像吃饭睡觉上厕所一样。但吃饭睡觉上厕所对他们来说早已不是可以百分百投入的活动,而是勾心斗角的舞台或始终需要竖起耳朵随时准备进入工作状态的日常阶段,如果你像吃饭香、睡觉深和上厕所爽那样跟一个上一秒你还想殴打的家伙认真且贪心地舌吻了半分钟,那绝对是不可接受的职业失误。他想起过去贝尔摩德在看到他和莱伊时说过的,男人真是长不大。当放置术高手莱伊默不作声地远离战场,把波本一个人晾在那里享受口舌的胜利时,她鄙夷地从他们身后出现。屁大点事就能把他们变回小男孩。波本又愉悦又尴尬地站着,维持着故弄玄虚用的惯性笑容,像凯旋的国王推开城门,发现自己其实从未拥有过一个臣民。

沉浸在颓丧和自我谴责中的降谷听到身后的人在对电话那边应声,低沉的“嗯”中探究不出什么信息。赤井最后说了一句“多谢”,挂掉了电话。

“是Chopper。”

“……姓?”

“绰号。”一丝羞于承认的尴尬让他们互相背对着。“本名叫乔恩·格里夫森,IXON员工。蛋糕是上个月19号送达的当月限定款‘香芒梦幻’,外观完全契合。他的生日就在那天。”

“所以梅恩格特在12号晚使用楚塔洛的电脑的视频证据是伪造的。”

两个人沉默片刻,几乎在同一时间回身看向对方。

“共享吧。”

“既然你这么说了……哼。”

降谷的哼声被赤井先一步抛来的U盘打断。他接过它,并没有径直插回电脑,而是把芯片放在平滑的会议桌上,伸指向对方弹过去。赤井坐得离电脑近,于是他截住芯片,插进去。

舞伎的动作节奏让录像非常成功,镜头中的大部分面容都清晰可辨。降谷看到了那位美貌而又“正直高贵”的成小姐,她坐在一脸微笑的父亲身旁,捧着一小杯酒,视线漠然地与镜头交错。他还看到了上司,以及上司的上司们,他几乎能在脑中勾勒出德尔塔小队像黑道小弟那样保持着弯腰姿势恭迎这些客人进入料亭的景象,还有某个倒霉蛋在与成小姐对视后缩回了手持安检器,这些人已经把包括手机在内的一切随身物品存进了保险柜,这家伙心想,这妞真不错,够她爸换到多少政治资源。

费什曼的脸在镜头前一闪而过。他坐在重要的位置上,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兴奋而脸色泛红。他看起来像一个不怎么知道人间疾苦的大学生,成小姐如果有弟弟,应该比他更像个大人物。但他们都清楚,他才是本场的重中之重,不只是贵宾,更是主人。

“都看清楚了?”

“嗯。基本上环太平洋各国情报部门的代表都在这里了。这可不是一次商业晚餐。”

“你得在‘各国’前加个‘亲美’之类的限定语。”

“你懂就够了。”赤井把U盘插回电脑。“现在来给视频配音。”

录音从觥筹交错开始,他们能听到房间里的人以三三两两的小团体谈话的背景音,偶尔夹杂着成氏父女的韩语交谈。成小姐的声音很轻,是一种知道自己正在被录音而斟酌过的措辞和音量,她的父亲则用着正常音量。降谷听了听他们的对话,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便加速播放,在一系列漫长而滑稽的音效后猛然按停,恢复正常速度。

“国家机器的一大职责就是监视。”有人在一片死寂中说。



13

“真是个败坏食欲的话题啊。”降谷说。

“权钱交易,恐怖分子,网络犯罪,毒品走私,人口买卖,非法色情产业链。想想诸位服务的国家要面对,要清除的一切。问问自己,你们是否希望自己变成上帝,让监视对象在你们眼前一览无余。你们会知道他们今天要干什么,三年前干过什么,一个月后要干什么,他们的儿子和孙子在未来可能干什么。你们会知道一切有眼睛的人看得见的东西,你们不如上帝的地方,不过是听不到他们在想什么。但你们其实不需要听到。你们知道他们饿着肚子,看到他们抬来木柴和猪,有人生起火。你们就算钻不进他们的脑子,也知道他们不可能是为了让猪绕着木柴跳钢管舞。你们已经成为上帝。”

他的听众像一排木柴一样安静,于是他继续用那种仿佛在向邻居家男孩建议做一个给方圆十英里内全部适龄女孩打分评级的网站一样的声音轻盈、热切地说下去。

“全境摄像头,DNA和指纹数据库,银行,交易系统,医疗卫生系统,社交网络,通讯工具,交通工具……所有这些都能成为我们的耳朵、眼睛和鼻子。当我们把这些覆盖了普通人日常生活各个方面的信息全部纳入一个巨大的数据库,假如我们想知道2020年2月2号22点一个名叫汤普森的特定公民在做什么。他家对面公寓里一台电脑的摄像头告诉我们他正自家窗边读一本《千面英雄》。他放下书,拿起手机,他的亚马逊账户告诉我们他下单购买了另一本书,这是因为它的名字在他刚刚读过的一页上出现了。他接的一通来电告诉我们他的女友今天跟人换班,没法从医院回家。他的社交账号告诉我们他给一位异性好友刚发的一条状态点了赞,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们,他给她点赞的行为100%伴随着大约半小时后她出现在他家门口的结果,带来大约一个小时的监控盲区,其间他们拉上窗帘,不出门,也没有使用手机。如果你希望,这个情景还可以继续下去,比如一个月后刷卡记录和药店监控告诉我们那位异性朋友买了验孕棒。只要汤普森身处我们的眼睛之下,我们随时可以知道我们能看到的全部,回放,暂停,放大,反复研究。

“在座诸位在各自国家从事的活动,或多或少都是这一类。但在我看来呈碎片化,效率很低,也缺乏一个强大的搜索引擎。‘上帝之眼’是一个利用大数据和云计算帮助政府实现更高效监控的项目,它不光能帮你看到,还能替你解读,在你提出问题之前就给你答案。为了方便,我们把它做成了APP。我们让具有资质的人像进入自己的手机银行一样进入它,可以查询,可以收藏,可以跟踪,可以对比,可以构建关系网。假如你搜索这个汤普森,通过限定‘金融分析师’‘红发’和‘30~35岁’排除一切重名者,除了可以得到我刚刚举例的信息,还可以根据你的个人兴趣看到他的阅读喜好、他女友的排班表和他那位异性好友的性伴侣地图和频率分析。‘上帝之眼’的先进之处在于,它能让我们在这位异性好友之前得知她怀孕的事实,还会将可能是孩子父亲的人按可能性降幂排列。”

“什么样的人才具有资质,”一个没听过的声音用带着口音的英语问,“你怎样把不具有资质的人全部隔绝在这个数据库外?”

“只有情报人员具有资质,”费什曼说,“实名登录,下级的操作记录对上级可见。这不是一个游戏,而是一个切切实实仅用于工作的系统,就像一家普通公司采用的流程管理系统一样。至于网络安全方面……”他沉吟片刻,“……我们只能尽最大努力防御网络攻击和入侵。”

“我有两个问题。”一位女性说。“监视者自己会受到监视吗?如果只有上级知道下级做了什么,会有一个或一群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可以看到一切,而不会被任何人看到。那么要怎样抑制权力滥用?”

“我承认存在你说的第二个问题,”费什曼说,“但千百年来直到现在,每个国家都有一个或一群掌握着极权的人在决定国家的走向和民众的生死。在有的国家,这个人有机会被批评或罢免,但在大多数时间里,不管这个人是谁,换成了谁,他都是最高权力的执行者。‘上帝之眼’不会导致比既存政权更严重的权力滥用现象。的确,这样一个体系需要配套的监管机制,比如同级监控者之间的信息透明化。我们不把监控者列入日常被监控名单,但在需要的时候,他们是可以立刻转为被监控者的。”

他停了一停,重新开口。

“美国国安局已经开始在境内推行这个项目,两个月来运行良好。”背景中传来一丝像风吹过树林般的细微骚动。“英国和法国的相关部门也开始在一定范围内试行。在座各位一向是美国在亚太地区长期信赖的合作伙伴,这也是我特地跑来做推销员的最重要的原因。”

“不错,”降谷说,“那么他早就掌握‘魔童’的动向了。”

“我有一个技术性的问题。”

这个声音离录音处非常近,英语像母语一样自然而流利。略熟悉的音色表明,这是成小姐。

“我喜欢技术性的问题。”

“对公民日常生活如此无孔不入的侵犯意味着监控者有充足的机会篡改被监控者的行为记录,而恕我直言,监控者正长于此道,这就像让狼来管理羊群一样。那么,这个系统要怎么防止有人通过这一途径捏造犯罪行为,陷害无辜的被监控者?”

“事实上,我正在做此类试验。”

面对尖锐的问题,费什曼平淡地说,仿佛没有经过思考,又像是早已有所准备。

“只有先通过试验确定了犯罪的可能性,你才可能终结它。我相信我们能找到大体上成功抑制这种行为的方法。”

“我不太清楚我有没有听错……你在犯罪吗?”

“应该说,我在用模拟犯罪的手段试验犯罪。”

“那么你找到你要找的方法了吗?”

“目前还没有。”费什曼诚实地回答。“但就算找不到,我也只能说,当更多犯罪计划被扼杀在胚胎阶段,当国家安全得到保障,我们会发现试验所需付出的这样小的代价根本算不得什么。”



“换成一个月前,我可能会非常支持他的观点。”降谷说。

“是什么让你转变看法了?”

降谷转过头来看着他,说:“某种能让对你深恶痛绝的我跟你合作72个小时的东西。”

他们继续听完了全程,将有效信息全部提取出来。

“这么说,我们只不过被卷入了一场试验,”降谷说,转头拍了赤井一巴掌,“你还好吗?”

“我有什么不好的?”

“在你离开的时间里,你的国家好像出现了不小的变化啊。”降谷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充满怜悯,可惜失败了。“费什曼自称推销员,但他的那番话根本不是站在商人的立场上说的。你还记得他说过与政府合作开发项目的事吗?还有突然出现的CIA。”

“还有国安局。”

“太妙了,”降谷幸灾乐祸地把后脑枕在交叠的双手上,“《FBI调查IT高管离奇身亡案,发现商界大佬奉旨杀人》这个头条够不够好?”

“差点火候,没有囊括全部信息。”赤井揉了揉一侧太阳穴,他看起来好像只是听久了录音有点累,而没有什么困扰的表现,这一点让降谷不太满意。

“那深度报道《与政府为敌的孤胆探员》呢?”

“听起来可以拍成电影了。”

“你真打算这么做?”

降谷望过来。赤井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你清楚这种东西的存在会带来什么。”他的目光避开对方竖起的尖刺,深入,触及一小团柔软的忧心。“如果被组织掌握会发生什么。”

“所以你想继续挖下去吗?想上报或披露给媒体吗?你不过是个小小的联邦探员,你对面的任何一个人都能一指头摁死你。而且这样一来,你觉得组织会发现不了你吗?”他恶狠狠地说,“更何况对这件事,你还没有证据。”

“不一定没有证据。”

他在降谷怀疑的眼神中回到贝特尔海姆存放证据的空间,一条接一条地翻找着。在他们刚才没来得及查看的某个部分,他停了下来。降谷凑上前。

“我破解了费什曼在‘平台’上的账户和密码。”

写在和烧掉的那张纸类似的纸上,连同地址一起。

“这可能是我从11岁开始进入别人的电脑以来最伟大的成就。但只是知道这个每月更新、长达52位的密码还不够。费什曼比谁都清楚网络对个体隐私的侵犯,所以密码只是他门禁系统的一部分。在输入密码后,他还需要同时接受虹膜扫描、指纹和声纹认证。这些是我短时间内无法取得的。如果你有办法,赶在他回国前尽快通过安全方式登录。我相信他一定在上面留有证据。”

好了,降谷想,他们终于明白贝特尔海姆为什么说自己不是斯诺登,而是阿桑奇了。在这件事里,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出走或是被解雇的员工。

“声纹很容易,”他们掌握的录音足够了,“我们的视频捕捉系统也拍摄过高分辨率的面部照片。但指纹……我想我手头没有。如果从出入境系统里调取,很容易被我上司发觉。”

“我有。”

“你去资料库里调不是一样会暴露吗?”

“不,是我的私藏。”

降谷感兴趣地抬起下巴。

“晚宴那天,我借过费什曼枪。”

降谷歪头看向他,无奈地伸手掀起刘海。

“原来如此。难怪这听起来不像专业探员会做的事。”

“专业探员会在出借配枪前在子弹上做些手脚。”赤井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下次更新密码是什么时候?”

“日本时间的明天。不过他大概还有6个小时就会进入‘上帝之眼’的控制范围,而且不排除现在就心血来潮在飞机上登录的可能。”

“好吧,”赤井扬起左手,停在空中,“得加把劲了。”

“你干什么?”降谷戒备地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人。

“祝贺一下到目前为止的成绩。”

降谷的表情一点点变得不可思议,继而陡然断线,他转过脸去,划出一道无可奈何的笑,虽然有嘲弄的成分,但大体上是轻松的。他伸出左手,故意把这一掌拍得有点重。

“干得漂亮,加油吧伙计。”他像背外语教科书上的寒暄一样流利但僵硬地说。

赤井却似乎很受用。“我半小时后回来。”他自顾自地说着,走出房间。

25分钟后,他就回来了。降谷带着他转移了阵地,进入警察厅内部某个数据处理中心。在转移过程中,他要求他蒙上眼睛,堵上耳朵,赤井乖乖地遵守了。降谷把他的帽子摘下来扣到他脸上,又给他塞了一对隔音效果极佳的耳塞。他怀疑他是故意捉弄他,因为在被黑暗覆盖的前一刻,他从他眼中看到了促狭的光。降谷讨厌他,喜欢讽刺他,抓住机会就欺负他,而他有很多理由对这些小动作不以为意,在黑暗中牵着他的手也是其一。

降谷摘下他的帽子,递还到他手上,转身打开室内所有他们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80%的把握吧。”

“那就把它变成100%。”这些音节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以想象,目前降谷接收到的一切信息都是对他工作和身份的彻底藐视,仇恨值已然溢出。“虹膜归我,声纹归你,行吗?”

“没问题。”

赤井取出一个以往能让降谷理智径直崩断的深色带状物,然而如今,他只是皱起眉头瞧了它一眼。

“你自己就能改装它?”

“经常用的东西,忍不住研究了一下构造。”

“你这算不算窃取博士的商业机密?”

“特工先生似乎没立场指责别人窃取。”

降谷哼了一声,意外没有反驳。赤井接着把从枪上取到的指纹,几张小塑料片,在旁边排开。

“完整的指纹只取到右手的五枚,祈祷不需要用到其他。”

“好,那就开始了。”

他们各自转过去,背对背,开始熟练地改造和伪装手上的信息。

“你那边可以了吗?”

“可以了,你也?”

“可以。那就开始?”

“好。”

降谷拿起变声器,推开衣领,将它绕过脖子,手指被触碰了,于是他松开手,等站在身后的赤井帮他戴好,调紧一点。然后他打开它,说:“各位董事,现在开会。”

“很接近了。”赤井笑了一下。

“降谷先生,我认为你的能力比那个FBI强十倍。”

“降谷君,”赤井说,“你是小孩子吗?”

“不过有一点我确实不如你,”降谷施施然站起,反手解下变声器,看起来好像只是想试用一下。“我可不希望这件事被我的外国口音搞砸。”他把它还给赤井。

赤井接过变声器戴好,通过一系列步骤进入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巨大网络。“平台”的登录界面简单到只有一个黑底上的对话框。在输入账号后,对话框上方出现了一行指示性文字。

请开启生物取样设备,准备用右手食指输入密码,同时读出数字。

降谷按下操作台上的某个按钮,刚刚从系统中调出的费什曼的脸部图像开始在赤井面前凝结。3秒后,全息影像已经给坐在操作台前的人换上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虚无的费什曼睁开眼睛,缓慢地眨了一眨,便恢复了正常速度。

顶着费什曼脸的赤井坦然接受了面部扫描,同时不慌不忙地戴上带有指纹的指套,一个一个地输入52位密码,同时用费什曼的声音读出数字。这是一个机械而漫长的过程,如果你是本人,自然不会有任何负担,但如果你在用三种伪装扮演另一个人,每一秒都是一段危机四伏的考验。你要面对的不仅是网络那一端不知是人工还是机器,是机器的话有多精密的敌人,更要面对自己的恐惧和动摇。正因为不知道那一端是什么,有没有容错的可能,他们一点纰漏都不能出,一丝犹豫都不能有,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必须一次成功。

每个经验老道的狙击手都明白这点。但如果说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那这个人一定是降谷。他站在赤井身后很远处,在摄像头探索不到的区域,听他用别人的声音平稳、自如地读出别人的数字,仿佛那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和身份。但他能从某些地方得知那是赤井在说话。语气里有一些细微的东西。降谷十分确定,以后如果再有其他人扮演冲矢,自己一定听得出来区别。

认证通过。

界面出现了变化,赤井关闭了摄像头。降谷向他走近,准备一探究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即将获得新发现而兴奋的心情竟然退居第二,反复在胸腔里回荡的只有那一个念头。降谷大法官清嗓,起立,宣判:

这家伙骗过了机器,但我知道他下一次再也不可能骗过我了。

然后志得意满地敲下法槌。



电子显示屏上的读数飞快地下降,直到“叮”的一声响起,门滑开。这让他想起微波炉和烤箱,还有落地后的机舱。在离开前,他看过时间。还有4个小时。于是他头也没转地问身旁的人:“打算去哪儿?”

“赶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去。”

“已经完全不信任网络了哪。”

“新时代的神祇在上,只有人肉的方式有机会保证情报完整不受侵犯。”

“可惜战场上的信鸽一般都死得很惨。”

“多谢你的乌鸦嘴。”

降谷以静音模式笑出猫嘴。

他们精神抖擞又疲惫地走出大楼,走进停车场,在某个路口向两个方向转身。赤井略一驻足,又转了回来,意外看到的不是背影。

“你现在身兼唯一的关键证人和最接近真相的调查员,”降谷毫不留情地指出,“可千万别死了。”

“那我应该向谁寻求证人保护?”赤井仿佛叹了一口气,是由衷的。他抬起手扯了扯帽子,一小撮半卷不卷的头发从里面溜出来,掠过刀削斧凿的颧骨,像黄昏时分的海鸟滑翔过峭壁。“……我现在已经很累了,几个小时后又要去赶飞机。”

“来吧。”降谷朝他摇了摇车钥匙,也许是这些天以来第一次称得上释放善意。“我已经当了三天的保镖,不在乎附加几个小时,加量不加价,就当赠送了。”

赤井回到他自己的车上,取来行李。说是行李,不过就是他入住酒店时那点除了吃饭家伙以外一无长物的东西。和降谷不同,他看起来是那种能在长椅上、地铁站避风处甚至公园滑梯底下枕着自己的手臂过夜的人,随遇而安得像一只不挑剔树枝的鸟。因此,把他捡回家只是顺手,用不了比在地上捡起一根烟头更多的力气。降谷没有去想,也不觉得能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几个小时之后,他就能亲眼确认他手脚整齐、脑袋也没开花地化作一道航迹云,什么都不如这个重要。

不过,在进入车内的封闭空间后,赤井做了一件出乎降谷意料的事。

“降谷君。”

降谷哼了一声作为应答。

“你有什么打算?”

“……”

鉴于他不是会对别人产生好奇的类型,或者说就算想探究也只会自己暗中行动,当面提问实在不是他的路线。于是降谷问:“算一条情报?”

“嗯?”也许偏离路线意味着卸下防备,意味着反应慢半拍,赤井用一种降谷几乎没见过的呆呆脸想了一秒钟。“啊。”他想起了之前的约定。

“不算。还剩最后一个机会,浪费可不行。”

“可能直接走到我上司书桌前,说‘梅恩格特是费什曼杀的,楚塔洛是他在深网上雇的,我知道您想冒着将国民隐私情报泄露给美国人的风险完成对内监控系统改革,但那是非法的,如果您一意孤行,我会采取相应措施,建议您立刻拿出抽屉里那把枪,否则出了这扇门,我就不是您能抓到的了’。”

“……降谷君。你这样会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荣幸之至。需不需要回去取东西?”

他们乘着降谷的车来到赤井在东都的居所。降谷曾经猜测,赤井在扮演冲矢时除了工藤邸以外还有其他窝点,没想到这个猜测会以这种方式得到验证。不过这次赤井回美国后,这个住处很可能就此废弃,暴露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降谷坐在车里等着,觉得自己像准备送女友出国旅行,如此轻快的想象是一种讽刺,好在它并没有机会持续。赤井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重新出现,跳进车里,手里并没有多多少物件。可以想到上面的情景,多半只是一个用来监视、工作和过夜的空房间,离开时只需迅速抹除全部痕迹。

“你的同事们呢?”

“大部分预计搭明天下午的飞机回国,小部分留下处理杂务。”

“让我猜猜。你是那一小部分里的。”所以才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在其他人前面回去。

“拜托了,降谷君。”赤井老老实实地系好安全带。“还有12个小时,我就会如你所愿滚出日本。”

“当我不知道组织一天不灭,你就还会回来吗?”

“谢谢理解。”

“不客气。”RX-7轻捷地离开车位,启动的杂音略微掩盖了话音。“在浪费三天时间以后,能保护一些值得保护的东西,总归是好事。”

如果实话本就温柔,就让它听起来如此温柔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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